
【江山·见证】【云水】岩坦街的今昔之变(散文)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两边高低不一的房屋间隙,投射到斑驳的水泥道上时,岩坦镇唯一的一条街道——岩坦街便开始变得喧嚣起来。
赶早来镇上办事的农村人,将街道挤得满满当当,路面上车来车往,喇叭声声响;菜农们将自家蔬菜在路边一字摆开,“春笋两元一斤,刚挖的”,“土豆一块五一斤自家种的”,各种叫卖声此起彼伏;早餐店里人头攒动,打包的,堂食的各种客人纷至沓来,面包馒头鲜牛奶,油条豆浆麦塔锅,洋的土的各种食品应有尽有。店老板没来得及收拾完餐桌,又一批客人坐下来了,他们一边点着餐,一边掏手机扫码付款,等到食物端上桌子,便风卷残云般的一扫而光,站起身子抹抹嘴巴,匆忙离去。
来镇上办事的多为周边村民,他们平时就居住在农村,来镇上大多以购买食品、生活生产资料为主,穿着方面似乎还没看到一家售卖,这可能跟鲜有年轻人来逛街有关。节假日时,岩坦街会被挤得水泄不通,像春节过后的那段时间,许多“回乡”人会去镇上买上几株经济植物的树种,像杨梅树、柚子树等,拿回家栽在自家的田地里,他们久居城市,眼看着农村的自留地荒废了可惜,于是买上几棵树栽种起来,倒不是想从中取得经济收益。一方面是得到一点乐趣,另一方面也是为了“宣示主权”,有一种“此地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意味。到了清明节,从城市回乡祭祖的人更是纷纷来岩坦街筹办祭祀物品。
今年的清明节,我提前一天回到故乡,次日一早被大嫂喊醒,说要早点去岩坦街买些给父亲上坟的祭品,晚了车子会因办事人多而没法停。我起来后以为会先吃到大嫂做的早餐,谁知道她跟我说“早餐去岩坦吃”,当时我纳闷,心想如今乡村也跟城里一样,早餐都去买来吃了?我有点疑惑不解,跟着大嫂来到街上,找了几家早餐店,都人满为患,买早餐吃的人很多。我们走了一段远路,在一家顾客略少的店铺里要了一份麦塔锅和豆浆。“麦塔锅”,这在农村常见的食物,年少时,父亲常常制作。那时,我们围在锅边,看着父亲将一勺稀薄面糊倒入烧热的锅中,然后手持锅叉,顺着锅沿熟练地刮动,待刮面起点与终点重合,一个完美的锅型麦塔锅便制作完成了。刚出锅的“麦塔锅”,酥脆香甜,既可以掰着吃,也能卷起来吃。父亲还喜欢往里面铺上咸菜馅,就着稀饭,那滋味别提多美了。可岩坦早餐店的麦塔锅,并非现做,老板往里面塞的是粉丝馅,怎么吃都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岩坦街从头到尾不足一公里,沿街店铺林立,银行邮电汽车站等服务机构一应俱全,现代化气息浓郁。我从早餐店里出来,站在路旁,回望街道两头,看着“似曾相识”的街道,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
记忆中,那段在溪口念初中的时光里,去岩坦街是令人羡慕的事儿。从学校到岩坦街有三种出行方式:一种是乘坐三轮卡,花上一元钱突突突地一路颠簸,大概十分钟可到;一种是骑自行车,转弯抹角,经过岩坦中学后撅着屁股站着骑车翻过一段陡峭的坡,大约二十多分钟可到;还有一种方式就是步行,没有自行车,也舍不得花钱的,选择走路去街上。沿着铺满砂石的公路,一路风尘仆仆,花上四十多分钟到达。
街道上的第一间店是肉铺子,那是我爷爷的第十个兄弟,也就是我的十爷经营的。那个时候经营肉铺是需要一定资格的,类似于如今的“特许经营”行业。十爷高头晃额,发际线很高,农村人说像个当官的人。他慈眉善目,一脸的随和。看见我们娒(小孩的意思)啊娒地喊得很亲切。我母亲说,整个家族算我八爷和十爷对她最好。说这两位长辈说话公道,遇婆媳、妯娌龃龉事件需要长辈评论时,他从不偏袒谁。母亲每次到十爷肉铺上买肉,十爷总是选最好的。她常常叮嘱我们说,要是去岩坦街,一定要去看看街头肉铺的十爷,嘴巴要甜,见了要多喊几声。有时我上街晚了,十爷已经关铺回家。十爷是过继给别人的,和我们不住在同一个村,平日里难得一见。后来我进城,便再也没见过他,他离世时,我也未能送他最后一程,每每想起,心中满是遗憾。
过了肉铺子,斜对面便是岩坦医院,那时叫岩坦区卫生所,撤区设镇后,才改称岩坦镇中心卫生院。这里承担着全镇近五十个行政村的医疗服务。记得有一次,三弟从温州回来,在充满“氯丁胶”有毒化学气味的狭窄车间没日没夜从事皮鞋制作工作两年,虽给家里扛回一台17寸的黑白电视机,却也落下一身病根。当夜,他突然全身抽搐,次日母亲赶忙叫我带他去卫生所。经过诊断,医生说氯丁胶中毒。好在经过治疗,症状逐渐消失。身体好转后,三弟依旧选择去做皮鞋,只是换了一家规模较大的鞋厂。
再往前走,街道中心位置有一家粮管所。在当时,粮管所可是让人羡慕的地方,它专门给居民户口的人供应大米,那些人不用种田就能有饭吃。我们班只有一位同学有这个资格,他父母都是居民户口。为此,语文老师在他不认真听讲时,总会半开玩笑半气愤地说他“爸生着”。我们都知道老师想表达的意思,哪有“爸生着”这种说法,分明是老师故意反着说,以宣泄“怒其不争”的情绪。
粮管所旁边是一家制冰厂,准确地说是冰条厂。厂子冬天歇业,夏天专产奶油冰条,批发给前来卖冰棍的小贩。有一年暑假,我和一位伙伴“集资”去批发冰条,抬到农村去卖。我俩各出一元钱,早上四点钟出发去冰条厂,冰条厂的批发价是50根起每根4分,100根起每根3分,第一次“做生意”,心里没底,拿了30根,一前一后抬着一个箱子,一路翻山越岭叫卖,起先卖一毛钱一根,后来太阳越来越大,气温越升越高,冰条虽有棉被覆盖,但依旧抵挡不住外界的高温,开始慢慢变软,在走过三个村庄后,我们将冰条削价处理。“冰条、冰条、奶油冰条,五分钱一条”,一阵吆喝后,最后回到村里时还没有“清仓”。歇下来一算账,两人共赚了五毛钱,外加每人一条半软蹋蹋的冰条自食。为什么说一条半呢?为了公平,也是账目清晰的体现。我们在售卖过程说好谁都不能吃冰条,优先售卖,万一有剩余,就一根一根分掉,最后剩下三根冰条时,我伙伴吃一根,我自己也吃一根,吃完后还有一根,不好分了,最后决定每人吃一半。
岩坦街的另一头,有一家“李香花裁缝学馆”。这个学馆规模很大,一溜儿摆着几十台裁缝机。广播里定时播放招生广告:“岩坦李香花裁缝学馆,保教包会,学会包工作。”每句词重播两遍。那时,改革的春风刚刚吹遍全国,各行各业蓬勃发展,服装和皮鞋行业更是率先走向规模化,全国各地对服装裁缝师傅的需求量大增。李香花裁缝学馆作为岩坦区唯一上规模的培训机构,每天前来学习裁剪的人络绎不绝,其中以女性居多。这些家庭妇女平日里在家就有裁裁剪剪的经验,在专业机构里很快就能学会。学会后,她们有的被招到外省,有的去了温州,据说工资都不错,每月能拿到300多元。
裁缝馆的斜对面就是岩坦车站了,九十年代初期,车站还是国营的,一天有三班车去往瓯北码头,出行的人们要在车站窗口买票上车,后来渐渐地,国营机制退出了历史舞台,车站走向了市场化。
“二弟,我们快走,今天还要买一些菜,中饭要吃,晚了这里连路也走不了。”大嫂的一声呼喊,将我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如今,十爷的肉铺门板早已关闭,取而代之的是每天推着板车四处流动的肉贩子;粮管所在市场经济的浪潮下,早已失去了只为居民户口供应大米的功能;岩坦卫生院新建了门诊大楼,配备了救护车、医疗专家和正规护士,一切都愈发正规;家家户户都有了冰箱冷柜,冰条厂也早已难寻踪迹;至于李香花裁缝学馆,也在时代的变迁中没了市场。
在岩坦这条街上,岁月的痕迹与现代化的气息奇妙地交融在一起。街边既有被风雨侵蚀得发黑的木质房屋,门窗的油漆斑驳陆离,仿佛在无声诉说着往昔的故事;又有青砖黛瓦的新式建筑,窗明几净,彰显着时尚与活力。两者相互映衬,各自承载着独特的故事。
从岩坦街购物归来,一路上,我感慨万千。这条不足一公里的街道,承载了我的许多过往。那些关于亲情、成长的回忆,如同一幅幅鲜活的画卷,在眼前不断展现。十爷憨厚的笑容、软塌塌却无比珍贵的奶油冰棍、消失的粮管所和裁缝培训馆……
一切都在时光的洪流中悄然改变,却又似乎从未真正离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