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高山槐花开(小说)
一
有道是农村的午饭两点半,说的是农民一般趁早晨天凉快出门干活,上午九十点钟才吃早饭,午饭自然就顺延至两点多了。可张志民早上并没有出门下地干活,而是一觉睡到中午十二点,他老婆杨琴把午饭煮好,连叫了三遍他才起来。起床后的张志民一双慵懒惺松的睡眼,摇摇晃晃地走到厨房,从水缸里舀起一大瓢凉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正在舀饭的杨琴见状骂道:“喝那么多猫尿干啥子,昨晚上两点多才回来,醉得连你妈都差点认不到了,现在还是一个死鬼样。”老婆骂的话很难听,可张志民不计较,端过老婆煮的南瓜稀饭,狼吞虎咽吃起来,吃过饭,真就两点半了。
遭了,电话还没回呢。张志民一看时间,这才想起昨晚说的十点钟准时给张主任打电话的事。张志民掏出电话,拔打过去:“张主任,昨晚你们走后,我和符总,不,我老同学符莉,坐了一会儿也就走了,投资项目的事情,她还没有表态。”电话那头传来张主任的声音:“你多与她主动联系接触吧,投资项目的事情一定要搞定,要在你们村里落地,这既是交给你的任务,也是你作为村支书的责任。”
张志民放下电话,望着屋前的绿水青山,这些他祖祖辈辈生息休养的沃土,脸上发呆,心里沉重起来。
昨天下午,张志民接到县农业局的电话,说通过招商引资,省城一家名叫“富丽观光农业科技有限公司”,已意向性地在县里选择一个村投资农业产业项目,总投资上亿元。县里推荐了张志民任村支书的槐花村,叫他这位新任村支书去县城与省城来的总经理先见见面,参与洽谈。张志民在六点钟赶到县城的北江宾馆。
晚餐入席介绍的时候,张志民傻眼了,总经理符莉竟是他高中时的同班同学。十五年前,在县城的一所高中,张志民是班长,符莉是文娱委员,二人不仅同班还同过一学期的座位。毕业后,张志民高考以两分之差落榜,符莉则考上南方一所职业技术学院。张志民外出打了十多年工后回到村里,在老支书退位后被选为村支部书记。十多年过去,只听说符莉在省城发展,已是身家上亿的企业家,但从没见过面。
“老同学,是你!”“老同学,是你!”当两双手握在一起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激动。“老同学,十多年不见,你还像当年那么帅气,我们班的刘德华,用现在的话说,叫班帅,哈哈,哈哈。”符莉落落大方,眼睛里充满光亮,快人快语地抢先说话,爽朗地笑起来。张志民看着满身珠光宝气的符莉,盯了下自己脚上顶多价值两百多元,还粘了些泥的皮鞋,有些不好意思。
张主任见他们竟是老同学,可高兴了,特意将符莉右边本该另一个副主任陪同的位置让给了张志民坐。张主任将满满两个分酒器的酒分别放到符莉和张志军面前:“符总,按你的要求,回到家乡喝本地酒,正好这个滴滴都是情的江口醇,让你们两位老同学叙叙同学情!”又对张志民使了个眼色:“张书记,你今天可要雄起!”。
第六杯酒饮完后,符莉说:“张志民,老同学,下面你两杯,我一杯,酒斟满,不许撒,喝!”。已经有些醉意的张志民面带难色,符莉见状开怀大笑:“没见过男人喝不赢女人,哈哈。”被将了军的张志民脸红脖子粗,一口豪气上来:“喝就喝,谁怕谁,何况我们是老同学!”张主任话中有话地起哄道:“张志民你喝好了,符总高兴了,项目也就成了,这可是你,你们村难得的发展机遇。”又说:“符总,你可真是海量,女中豪杰。”符莉说:“你不是说滴滴都是情吗?我看至少也杯杯都是情,同学情,老同学都不喝还跟谁喝?”
快散席时,张主任把张志民拉到一边,半认真半开玩笑说:“符总在县里投资农业产业项目基本是确定了的,局里通过比选,觉得你们村比较适合她提出的条件。我们先走,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你们,你和她单独再好好谈谈,交流勾兑一下,你们是同学好说话。把你们谈的情况务必在明天上午十二点前告诉我。”
当众人离去后,席间只剩下两人,符莉把头发披散开来,睁着一双有些红肿的眼睛,把酒杯往张志民面前一放,在桌面敲出清脆的声音。符莉说:“下面,你给我斟酒,我喝,你不喝!”。张志民说“老同学,你在我们村里投资办产业的事情……”符莉说:“现在喝酒,不谈其他事。”张志民说:“你已经有些醉了,我也快不行了”。符丽眼里闪过一丝不快:“男人不能说不行!懂吗?”。但目光瞬间又暗淡下来,变得很柔和。张志民试着给符莉倒了半杯,符丽右手扶住头,左手用力敲着桌面:“酒倒满!酒倒满!”。张志民只好给符莉倒酒,但自己不好意思不喝,这样两个人又喝了个六六大顺。
到这时,像回顾电影一样回忆昨晚场境的张志民还在奇怪地想,自己平时只三四两酒量,但昨晚少说也喝了七八两,自己是怎么坚持下来的呢?他还想起,临出门时,符莉好像也没真醉。下楼梯时,他怕符莉摔倒,想扶住她,但被她用手甩开了。下到楼来,他问她住在哪个宾馆,他送她回去,符莉没有理她。符莉打了一个电话,五分钟不到,一辆崭新的宝马车开过来,开车的是一个年轻帅气的小伙子。符莉向他招了下手,头也不回地钻进车里。车启动的一瞬间,张志民从没有关好的车窗中看见,符丽把头向小伙子身上靠去。
酒精在体内翻动,张志民浑身燥热,一个人怔怔地站立在街边。风有些凉,路灯眨着眼,似笑非笑。张志民突然爆出一句粗口:“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有几个钱!啥子老同学,架子那么大!”
没人听见他说的话,张志民跌跌撞撞地走向街的对面,招手包了一辆出租车,连夜赶回到家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二点。
二
两天后,张主任给张志民打来电话,张主任说:“符总刚才给我打电话来了,说下午来你们村里实地考察,并与村委会商谈农民土地补偿的事,你准备准备。至于晚饭,我看就安排在你家里吧,整几个农家菜,煮点稀饭,酒还是要准备的,符总看来能喝。”
一会儿,一辆宝马车驶到了村里宽阔的水泥路上,符丽和张主任走下车,不见了前晚上那个给符莉开车的小伙子,是符莉自己开的车。符丽走下车,身上不见了珠宝、项链和耳环,一条素净的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衬托出曼妙的身体曲线,清清爽爽模样,像一个大家闺秀,又像一个农村姑娘。
“老同学,你们村建设得这么好啊,这哪里像农村?倒像青山绿水中的小城镇。”符莉对张志民说。
“我们村是新农村的示范点之一,现在全村所有人家,户户住的都是新盖的砖房。房子虽修好了,大家的居住条件改善了,可大家还不富裕,在家里找不到活干,长年外出打工的人还是多……”
“还不是因为缺乏产业。符总你这次来可给村里带来了福音!”张主任接过话说。
符莉听着张主任的话,突然走到不远处的一棵碗口粗的大树前。大树虬枝嫩叶,开满粉红色的花,一股淡淡的香气飘来,沁人心脾。
“你们村里这样的树多吗?”符丽问。
“多得很,像这样的树大概有几百株吧,后山上满山都是,已经被封山育林了。这是杨槐树,老同学,有啥奇怪的?”张志民说。
符莉眼中放出亮光来:“老同学啊,你没有说准确,准确地说,这是香槐啊,又叫国槐,花、叶、根都是重要的药材,具有清凉解毒、清肝泻火、散瘀消肿的作用,加工成产品就是药材,我当年在职业学院读书时就学过有关它的知识。象这么成规模的香槐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它算得上你们村的村宝。”符丽笑着说。
“那符总你就来投资发展这一产业嘛。”张主任说。
“先谈具体问题吧。”符丽说。
在实地参观了村里的土地和山林后,符莉当即表态,投资就选在槐花村。张主任说:“还是老同学好啊。现在社会就是人熟好办事。”符莉白了张主任一眼:“老同学不假,但他张志民个人真有这么大的魅力吸引我吗?我是商人,可是认钱不认人的,哈哈。”张志民很是尴尬。
洽谈会接着在村委会会议室进行。村委会干部、各社社长及农民代表共计三十多人参加。
张志民开门见山地说:“符总,你决定了在我们村投资,我们非常高兴和欢迎。我们槐花村现在迫切需要的是农业规模化产业,是能为老百姓增收致富的产业,实话告诉你,以前已经有几个公司来洽谈过,他们都看中了村里的自然风光,还有土地、林地,可这是家家户户祖祖辈辈的命根子,你也是农村长大,你应该明白土地对农民的重要性。”
“村里的土地的林地,确权登记颁证工作也进行了,但以前来的那些老总都提出每年按现在市场价固定给老百姓补偿土地费,并提出被租地的老百姓可以到公司打工,但这种方式大多数老百姓都不答应,大家提出以土地作价投资入股,随土地和产业发展升值而同享效益,这关乎被租地农民的长远利益,作为村支书,我也是这个意见,这样可能会减少你们投资业主的利益,但我们也不得不这样考虑,我是丑话说在前头。”
农民代表们随声附和。符莉沉下脸来,皱起了眉头,半天没有说话。
张主任见势,附身悄悄对张志民说:“能招到商不容易,何况你们是同学……我看村委会可以再考虑一下,做做老百姓的工作。”
“不行!这是我们的底线!”张志民语气坚决。
符莉两眼紧紧地盯着张志民,半晌,突然如喝醉酒那样又哈哈大笑起来:“那暂时不谈了,散会,走,到你家里吃晚饭,喝酒去。”
三
“好你个张志民,找的老婆长得还不错嘛,难怪当年班上的美女你都没感觉,哈哈。”在张志民家里,当符莉第一眼看见杨琴时冒出的竟是这样一句话。
听着符丽这样带着调侃还有醋意的话,张志民在心里想,有钱还真是气粗,想说啥就说啥,阴阳怪气的。
杨琴转身进屋准备晚饭。在客厅里都能听到,厨房里不时传来盆子、铲子、水瓢似重非重的“碰叭”声。
“你在发哪门子气?”张志民走进厨房,低声呵斥杨琴:“符总是来村里投资的企业家,又不是其她啥。”
一会儿,晚饭做好了。张志民征求符莉的意见喝什么酒,符丽说:“你们村里不是有自酿的小作坊糯米酒吗,入乡随俗,说喝这个。”“这酒后劲大哦,老同学,我喝了几年了,每次都喝得不行。再说,昨晚又喝得那么醉。”张志民说。“还怕我喝不赢你?昨晚不是已经较量了吗?哈哈,对了,男人不要开口闭口就说不行。”
“酒斟满!”还如在城里那晚,每次符莉都要求斟满,八九分都不算。不过,今晚符丽真的是醉了。
醉了的符莉盯了正收拾桌子的杨琴一眼,一个人高一脚低一脚地走出屋子,走向田野。
张主任和张志民不知所措。
“你拿着手电去跟着她吧,千万别出什么事。”张主任对张志民说。又自言自语:“唉,从没见过这么豪爽的老总,还是个美女,真是有个性。”
张志民的新居在山脚下,在所有新居中处于第一栋位置,一条水泥路一头直通村里广场和文化公园,一头直通向后山山林。张志民想,符丽应该不会往村里广场去,一来她的车虽然停在广场上,但酒后她不能开车,不能走,二来广场人多,跳坝坝舞的村民还集中在那里,她也应该不会去。张志民向后山走去。
在山林里那株水桶粗大的香槐树下,张志民看到了符丽。她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树下休憩用的木椅上,头埋在双腿间,肩膀不停地耸动。
张志民静静地走到她身后。
“志民,你来了,我知道你会找来的。”符莉一下子站起来,她还是清醒的,并没有真醉。
张志民看见,在淡淡的月光下,符莉脸上淌着泪滴。
“你咋了?”张志民问。
符莉不说话,突然起身,一把抱住了张志民,将脸贴在他宽厚的胸前。长长的秀发撩到张志民的脸上,痒痒的。隔着衣服,张志民感到符丽的身子滚烫。一股女人的体香混和着槐花的香气馥郁而来。浑身张志民顿时手脚酥软,头脑一片空白。
一会儿,张志民说:“坐下吧,老同学,不,符莉,我陪你坐一会。有什么心事吗?”张志民紧挨着符莉坐下来。
平静下来的符莉缓缓开口:“志民,同学一别十五年了,没想到这次遇上了,无疑,现在我们是有差别的,但我想问你一句话,你怎么看待我,一个女人创业走到今天?”
张志民说:“我不了解你这些年的经历,不知道怎么说。”
符莉说:“那我简要告诉你。我毕业那年去山东寿光县全国最大的农业产业基地实习,认识了一个企业家,做农业产业的。我怀上了他的孩子,有了我可爱的女儿。他为我离了婚。这以前,我从没有谈过恋爱。可后来,后来,他又另找了个更漂亮更年轻的。我们离了婚,我分到一半不菲的家产。后来我回省城自己创业,慢慢有了自己今天的事业。”
“那你现在的情况?老公、女儿呢?”
“我看透了,没有再嫁,孤身一人。至于女儿……”符丽突然大哭起来。
“她走了。她在上中学的时候得了慢性肝炎,我忙于事业竟然疏于照顾她,后来转为肝硬化,走了几年了……”符丽泣不成声:“我对不起我的女儿,我有钱却没有治好她的病,没有救了她的命,现在有这么多钱又有什么用?……但我的公司还有那么多员工,他们也大都是农民家的孩子,他们要靠我给他们发的工资养家糊口,他们也有孩子,也有女儿。所以,我不能垮掉我的事业,……但我活得好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