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梨花落(散文)
梨花开了,还是那样洁白无瑕。落日余晖,站在梨花丛中,闭上眼睛,淡淡的花香流淌心田,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一
去外婆家,是不需要任何理由的,孩子们都争着去。可是谁去呢?家里孩子多,母亲犯难了。让谁去都不好,不去的总要找别扭,撅着嘴哭上几天不说,再要喊她干活恐怕是不行的。大人一忙农活,饭得有人做,衣服也得有人帮着洗。都去?孩子多了容易打架,舅舅家也有四个孩子,且孩子们年龄相隔不到几岁,最大的也才十三四岁,恐怕外婆和舅妈吃不消。于是,孩子们从大到小轮流去外婆家。
那一年,她十岁,轮到她去外婆家了。
她还记得去外婆家是坐着一辆运沙的大货,第一次坐货车,竟然一点不晕车,她两眼直直地看着座位前面透明的玻璃,在太阳下反射点点白白的阳光。开车的是个叔叔,大概四十多岁了,笑着看了她一下:“表姑坐稳了啊。”不知道是不是这声“表姑”把她喊得不好意思了,她腼腆地笑了,算是回复吧。不知道是因为胆怯还是紧张,又或者太新奇,一路上,她安静地坐着,一句话也没说。只听到风一路欢欣地飞舞,只看见路边的树木和行人一直后退。一路的阳光,一路的欢欣,终于到了。
跳下车子,外婆已在路边等候。“师傅,下来喝杯茶。”外婆牵起她的手,一边笑着说。“太太,不要忙的哦,我把表姑带来了啊,走了啊。”司机师傅关上车门就走了。她又低着头觉得不好意思了,四十多岁的男的喊她姑姑,真是第一次遇到。后来,问母亲才知道,外公外婆辈分很大,在那边,别人一般喊外婆太太,喊母亲姑奶奶,她自然就是表姑了,这跟年龄没有关系。
“小波,歇会啊,一会就吃饭。”她吃着菜,想着“小波”是什么意思,一定是外婆对她的疼爱,她心里甜滋滋的。
后来,她听到外婆对所有的孙辈都这样喊,刚出生小姨家的宝宝,她也这样叫,大姨家二十多岁的姐姐外婆也喊“小波”。原来,外婆心里,每个孩子都是一样的,她并没有什么不同。长大后,她知道,那是因为每个孩子都在外婆心里。只是那时她是个孩子,心里是有些闷闷不乐的。
午饭后,她躺在外婆屋前梨树下的竹床上睡午觉,刚闭上眼睛,迷迷糊糊中就听到外婆跟邻居奶奶说话,外婆一个劲地夸她学习如何好,如何乖巧懂事,就像我这一树的梨子,看着心里就喜欢得很。听到外婆夸她,哪里还睡得着,又不好意思睁开眼,或者是还想听外婆的表扬,她闭着眼睛,继续装睡,那时候她又觉得亲爱的外婆是最爱她的,她也最爱她的外婆了。她心里可甜了,睡着了,她做了个甜甜的梦,就像梨树上的梨子那样甜。
二
外婆家,满树的梨子,实在诱人。满树枝桠垂下,就像一大把绿伞,上面挂满绿色的精灵。她总是缠着外婆:“外婆,梨子熟了吧,可以尝一个了吧?”“小馋猫,还没呢,还要等几天。”外婆坐在竹躺椅上,低着头,一针一针地绣着鞋垫。“我看明天就可以吃了,外婆,梨子为什么这么甜啊。”
“我给你讲个故事,想不想听啊。”外婆拿她没办法,拿出了哄孩子的绝活。
从前啊,有对夫妻,男的是个教书先生,娶了个老婆不但是个文盲还不会做家务。一次,这位先生要请人吃饭,要她的老婆煮几道菜,一道烧肉,还有一道捶肉,这个老婆满口答应:这还不简单,你就等着吧。先生一想也是,肉怎么做都好吃。于是他就在外面陪客人聊天了。差不多到时间了,这个先生来厨房催菜,结果你猜怎么着……
肉不是生的就是焦的,先生问这个老婆,我让你烧一道烧肉,一道汆肉,还有一道捶肉,你是怎么做的!这个妇人拿起一块肉,往肩一背,往地上一倒,这就是“cuān”(家乡的方言意思是“摔”)的肉啊,然后又拿一块肉往桌子上一扔,手握着拳头就开始捶,你看我就这样捶,捶了半天,把我捶累死了。先生哭笑不得,又问,烧肉呢,这个妇人拿着肉往灶膛里一丢,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不就是这样烧的?
“哈哈哈哈,哪里还有这样的傻子!”她在竹床上笑得打滚。
“是啊,这个先生娶了个傻婆娘,也这样笑笑闹闹过一辈子呢。”
第二天吃完晚饭,她开始缠着外婆给她讲故事。“要听故事,不想吃梨子了?”外婆故意打趣。
“梨子没有故事诱人啊,外婆,你怎么有这么多故事。”
外婆绣好了一双鞋垫,鞋垫上绣着一朵洁白的梨花,温婉地躺在外公的鞋子里。
后来,她听母亲说,梨树是外公一次在山上采药带回来的,树被山洪冲倒,树根都出来了。栽下后,又用了很多心思,才长得这么好,这梨树像是通灵性,像是知道你外婆喜欢吃梨子,绿色的皮薄薄的,果肉雪白的,方圆百里的梨子都没有它结的果子好吃。
母亲还说,梨花飘落的那日,外公给外婆别过一只银色的簪子。
三
在老家屋后,她的父亲也种了一棵梨树。三年了,树身修长,枝桠蓬勃。粉红的桃花开了,淡粉的杏花开了,梨花呢?外婆说梨花落的时候,就像下了一场香雪,她心里期待着。可是,怎么等就是不开花,一年又一年。
高一的初夏,下了一夜的雨,推开窗,斜斜地探进一只雪白,梨花开了,开得比桃花、杏花都要盛大!
“隔壁大娘家的林要在我们家住上一学期,他妈妈去他爸爸那里打工了,这下正好给你辅导下数学。”晚上吃饭时,母亲说了一嘴。她没放在心上,她和林还有那些村里的孩子,是从小玩到大的,没有什么值得惊奇的。
只听见窗外的梨树在沙沙作响,梨树在月光下泛着洁白的光。
周末,拿本书坐在梨树下,一朵梨花飘落,她抬起头,看到了趴在窗棱上的林。“上来,该做数学题了!”
他的左眼尾有一颗很小的朱砂痣,第一次,她这么认真地看一张脸,她低垂的眼睛像是会说话,睫毛上沾着花瓣,他轻轻拿下。
那晚的风掠过少年的窗棱,吹动枕边的日记,里面夹着一瓣温热的梨花。她没看见,花瓣其实一直握在他的手心。
高中的学校在街上,路远,他们要骑车往返。周六放学,到车棚一看,她的车胎又没气了,她真想坐在地上哭,不知道哪个调皮的坏小子又把她车胎的气放了。这时,一双白球鞋映入她眼帘,是林。坐在车上,她的眼前一袭白衬衫。“你喜欢梨花吗?”“喜欢!”她把外婆、外公和梨花的故事告诉了他。只是她没说,梨花飘落的那日,外公给外婆别过一只银色的簪子。
他们似乎忘了梨花的故事。他更加用心给她补习数学,有一次竟然考了班级前三。就这样一直到林参加完高考。
她的桌上,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瓶,里面立着一朵完整的梨花,花瓣上还能看见细小的露珠。
她猜到了什么,推开窗户,梨树在雨中舒展枝条,所有花苞在雷鸣响起的刹那同时绽放。只是,她没有等到梨树结果,不知道为何,一夜的狂风暴雨,梨花竟然全被打落。
高考后直到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去外地读书,林没有任何告别。
她对着白色的月光举起玻璃瓶,梨花的花芯里凝着一粒红心,像少年眼尾那抹永远停在十六岁脸上的朱砂痣。
月下,花影星点,梨花飘落,洁白无瑕。
如果,她有一块地,一定要种一棵梨树,看一树梨花落,为外婆,也为她自己。
梨花总是带雨开,带雨落。所以,关于梨花的记忆和故事,都让人的眼角含着小泪花。梨花一定结梨子,故事不一定有结果,但可以在心中编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