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云水】父亲与牛(散文)
一
父亲是农民,在村里种着十几亩地。那时,种地离不开牛耕地马拉车,父亲很想有一辆自己的马车,院里拴上几头牲口。那样,春种秋收,不必满村子寻人帮忙,不管多心急火燎,总要等人家忙完自家地里的活,才肯将马车和牲口借人使用。作为回报,父亲还要送些粮食和草料给对方。
我读初中那年,父亲终于攒下钱,从集市上买来一头小牛。有了小牛,马车还会远吗?父亲牵了小牛回来,脸上的表情又激动又兴奋,好像他的身后藏着一辆马车,只等他的小牛长大,赶上牛车,去地里耕田,拉粮食回家。
父亲是极节俭的人,却在盖牛棚上丝毫没吝啬。别人家几根粗木桩撑起一个顶棚,顶棚上盖些草帘,地上铺些细土,牛棚就算盖好。父亲不仅给牛棚加盖了围墙和房顶,还扯了电线,安了电灯。夜里起来喂牛,将槽子里剩下的草梗清理干净,重新放进草料,拌上些粮食在里面。小牛听到动静,摇头晃脑地站起来,走到槽边吃草。父亲不急于离开,站在那儿拍拍小牛的头,怪小牛滑头,嘴巴一拱一拱,只捡草料里的粮食吃,草料被它拱到了槽子外面。那样子,像是在唠叨自己不听话的孩子。
平日里,父亲去地里干活,牵上小牛,将它拴在地头的树荫下,由它自己啃食青草。从地里回来,小牛的肚子吃得圆圆的,温顺地跟在父亲身后。父亲手里的缰绳放得短,即使小牛想撒欢跑去路边,啃食地里的庄稼,父亲手里的缰绳一紧,小牛只能转回身子,甩甩头,长“哞”一声,不得已继续朝前走。
回到家里,父亲将小牛拴进牛棚,顾不得劳作的疲惫,赶忙提来一桶水,让小牛喝个痛快。只听得一阵“咕嘟”声,桶里的水下去半截,让人理解了何为牛饮。小牛的头扎在桶里,半天不抬头,父亲便有些担心,弯下腰去拽水桶。小牛的头猛地从桶里抬起来,半个脑袋都是湿漉漉的,在往下滴水。没等父亲抢过水桶,小牛又低下头去,顶翻了水桶,水桶里剩余不多的水流到了父亲的脚面上,弄湿了鞋子。父亲一边扶起水桶,一边对着牛犊骂了一句,声音很高,并没有听出有多生气。看着眼前的一幕,我感觉刚才小牛的举动是故意的,在为没吃到路边的庄稼报复父亲。
二
暑假里,放牛的任务落在了我头上。按说,放牛应该是男孩子做的事,女孩子放牛,总觉得难为情。父亲没有儿子,做为家里的长女,这个任务只能由我来完成。
一大早,父亲和母亲早早去了地里干活。我从牛棚里牵了牛出来,朝村外一片小树林走去。那里的青草长得茂盛,又有树荫可以乘凉,是我能想到的最好去处。当然,我的手里不忘拿了一本杂志,一边放牛,一边看杂志,不会觉得时间难熬。
来到村外的小树林,我学着父亲的样子,将牛拴在了一棵小树上,缰绳放得长些,使小牛可以啃食到更多的青草。然后,选一个阴凉处,靠着树干坐下来,翻开杂志来看。偶尔抬头看一眼,不让小牛离开我的视线。
树林里很静。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撒下碎金般的光影在草地上,从光线的移动里,我判定着时间的早晚,并将小牛牵到阴凉处,来躲避强烈的阳光。
时间到了正午,我牵了小牛回家,缰绳放得老长,人与牛之间保持着一大段距离。遇到从地里干活回来的村里人,我装作低头看路,不想与她们说话,觉得难为情。牧童坐在牛背上,悠闲地吹着笛子,那图画看上去很美,可那牧童是男孩子,从没见过女孩子出现在图画里。
不管我的心情如何,牛始终走得慢吞吞。赶又赶不得,走又走不快,真想此刻父亲出现在眼前,缰绳往父亲手里一递,任务就此结束。
父亲没有出现在我面前。手里的缰绳却突然脱手了。我猛得一惊,摊开手心,手里空空如也。再抬头一看,小牛拖着缰绳正朝路边的玉米地跑去,长长的缰绳拖在地上,像一条灰色的蛇在移动着。没时间想太多,我撒腿追了过去,一脚踩住缰绳,刚要弯腰捡起,小牛的冲力使绳子从我脚下滑脱,我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顾不得许多,我撒开腿继续朝小牛追去。
三
父亲讲过他小时候放牛的故事。不到十岁的父亲,每天给生产队放牛,个头还没老牛高,常被牛欺负。河边的草长得茂盛,父亲拽着缰绳往村外的小河边走,老牛瞪着父亲,庞大的身躯巍然不动。父亲一紧缰绳,小小的身躯朝后仰,老牛缩起身体朝后用力,一人一牛开始拉锯战。父亲太过用力,一个屁墩儿坐到了地上,气鼓鼓站起来,捡起一根槐树条,去抽打老牛的背。细树枝抽在牛背上,痛不痛不重要,重要的是老牛发怒了,低着头冲过来,用两只弯牛角去顶父亲。父亲摔了仰面朝天,半天爬不起来。一旁经过的人吓得大声呵斥着老牛,并跑过来驱赶老牛。老牛慢吞吞地离开了,丝毫没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并要为此承担后果。
父亲被村里人送回家,来人将经过讲给爷爷听,发出一阵唏嘘:如果旁边没人经过,父亲怕是有危险。爷爷听来人说完,抄起墙根的扁担,沉着脸出了院子,在村外寻到那头老牛,一扁担下去,打断了一只牛角,给父亲报了仇。
我六岁那年,爷爷去世了。在我的记忆里,爷爷和蔼可亲,一点不像脾气暴躁的人。父亲讲述这件事,更多的是对爷爷的思念,爷爷以他的方式给了父亲保护和爱。
想想现在的我吧。小牛跑到庄稼地里,正在将一棵玉米杆咬断,卷进自己的嘴巴里。我与牛隔着几米的距离,挥着手里的树枝,警告它停止破坏行为。它扭头与我对视,看我的树枝最终没落到身上,继续吃它的玉米杆。我又一次扬起手里的树枝,狠狠地朝地上甩了一下,扬起了一片尘土。在我虚张声势的吓唬中,小牛朝后退了几步,正当我试探着想去牵缰绳,它突然朝前方跑起来,跑的途中,不忘用长舌头卷起几片宽大的玉米叶子,飞快地吞进肚子里。
我有些精疲力尽,无计可施,扭头朝四处张望,期望有人此时经过,帮我拉回小牛。谢天谢地,父亲正从不远处朝我奔过来。眼见到了正午,我和牛还没回到家里,父亲不放心,出来找我们,正好看到眼前的一幕。父亲跑进玉米地,一把薅住小牛脖子上的缰绳,将小牛拉出玉米地,小牛甩着尾巴,乖乖地跟在后面,一副温顺的样子。我长舒一口气,扔掉手里的树枝,跟着父亲朝家里走去。
自从土地承包到户,村里人对土地的热情高涨,家家干得热火朝天。村外的荒地,很快被开垦完,连树林边,沟渠旁的角角落落都种上了庄稼。到了秋收时,家家房顶、院落里堆满了粮食。种地需要牛耕地,马拉车。如果谁家大门口放着一辆马车,院里拴了几匹牲口,那日子一定是富足的,让人羡慕不已。机械播种收割,那是十年之后的事。所以,父亲渴望有一套自己的车马,多种地,收获更多的粮食,让家里的日子好起来,这是父亲最深切的梦想。养一头小牛,是父亲实现梦想的第一步。
四
父亲在地里劳作,总要等到天黑透,看不清地里的庄稼,才扛了锄头回家。等吃过晚饭,时间已经很晚了,顾不上休息,照常去牛棚给小牛添草。忽然,我们听到了父亲的一声惊呼:牛跑了,快出来找牛。那一声喊,好像天空忽然响起炸雷,惊的我和母亲一下蹿出屋子,跑到牛棚外面观看,牛棚里空空如也,哪有小牛的影子。傍晚我放牛回来,明明把缰绳栓牢在木桩上的,牛怎么会跑掉?父亲没听我的分辨,吩咐我和母亲一条街一条街地去找,他去村外的庄稼地里找。
我跑回屋子,拿上手电筒,冲进了夜色笼罩下的街道。猫狗有名字,尚可呼唤名字引它们出现,牛是没有名字的,只能漫无目的满村子寻找。手电筒的光扫过每条街道上的草垛、树下,胡乱晃动的亮光,引得村民家院里的狗一阵阵狂吠。我的心里又是紧张又是害怕,不敢想像找不到小牛会是怎样的结果?
时间足足过去一个多小时,我和母亲跑遍了整个村子,没有发现小牛的影子。与母亲汇合后,我们决定先回家,看看小牛是不是自己跑回了家。都说老马识途,小牛也是一样吧。
我和母亲悬着心,慢慢走回家里,眼前的情景让我们的心终于落地。父亲从村外的庄稼地旁找回了小牛,他仔细拴好缰绳,正往槽里拌草料。小牛用嘴巴将草料拱来拱去,专挑里面的粮食吃,父亲特意多加了粮食在草料里。小牛的这次逃跑,让全家虚惊一场,得到了更好的草料。在我们心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感觉。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秋天里,庄稼获得了丰收,小牛长成壮实的大牛,父亲赶着牛车,拉着满满一车粮食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