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特殊的节日(小说)
一
已经是午夜时分,嘈杂了一天的潍坊市益都中心医院渐渐平静了下来。
八楼呼吸内科。值班医生办公室里灯光雪亮。张丽正坐在办公桌旁,守着一台电脑查询着一天的诊疗记录。她是呼吸内科的护士长,做这个工作快三十个年头了,对待工作一丝不苟。这是她多年养成的习惯,她深知,这项工作关乎到每一个病人的生命,性命攸关的事,可不能有一点儿马虎。
她看完了电脑,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举起双手伸了个懒腰,又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块石英钟。不知不觉地,时间已经熬到了凌晨一点。
其实,今天并不是她值夜班,她是替小杨护士值班。今天下午临下班的时候小杨对她说,她男朋友约她吃晚饭,一起过情人节。张丽即刻就答应了,这可是好事儿。的确,小杨护士也快三十岁的人了,至今还是单身。张丽是个热心肠的人,手底下员工们的工作以及个人问题都是她关心的事儿。
情人节?想想我们那个时候,可没有这些杂七杂八的节日,现在的年轻人可真会玩儿。张丽如此琢磨着,无奈地笑了笑,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她要去巡房。
这个时辰,大多数病房里的灯已经熄灭了,狭长的走廊显得异常安静。张丽顺着走廊由东向西走去,她轻迈脚步,生怕惊醒了已经熟睡的病人和看护家属们。远远的,她发现9号病房的门口杵着一个人的身影。那个身影立在门外,正躬着腰,将脸贴在房门的玻璃上,向着房间里张望。
张丽迈步走到那人背后,还没等她开口相问,就觉得一股酸臭味儿只钻鼻孔,她下意识地抽了抽鼻子,停顿了两秒钟,还是抬手拍了拍那人的后肩,轻声问了一句:“您好!大哥,你干吗呢?”
那人缓缓转过头来,双目紧紧盯着她。表情木然。
张丽借着走廊里昏暗的灯光,打量着眼前的这个人。这是一个男人,看上去有些岁数了,得有七八十岁。花白的头发,稀疏的胡须,蓬头垢面,看样子更像个流浪汉。他的左手垂在胯间,右手插在怀里,他保持着这种奇怪的姿势盯着张丽只是看,不说话,也没有任何的表情反应。
张丽立马改了称呼,轻声细语地问:“大叔,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睡觉?”她以为他是哪个病房跑出来的病人。
老人依旧盯着她不说话,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张丽接连又问了老人几个问题,你是病人?或是陪护家属?老人仍然不作答,神态依旧。
难道他是个聋哑人?或者是个精神病患者?张丽的脑海里开始瞎琢磨,她伸手搀住了老人的胳膊:“大叔,走,跟着我到办公室坐一会儿吧!”
老人没有反对也没有同意,终是在张丽地搀扶下开始迈步,步子迈得很慢,一步一步地向着医生办公室走去。直到走进办公室,在一张椅子上落座,老人都没有把那只一直插在怀里的右手抽出来。
二
张丽瞅着老人怪异的举动,又开始瞎寻思:他……他不会藏着什么凶器吧?想到这里,她有了些忐忑,她有这种心情也是在所难免,至今为止,老人毕竟还没有张嘴和她说过一句话,且一直保持着这种冷漠的神情,让人琢磨不透。
张丽定了定心神,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迈步向着饮水机走去,她取出一个纸杯,倒了一杯热水走到老人近前,盯着她和颜悦色地说:“大叔,来,喝杯热水吧!”
老人抬起一直垂着的左手想接纸杯。
张丽故意说了一句:“大叔,用那只手接。”
老人稍稍沉吟了一下,终是将一直插在衣服里的右手伸了出来,他的手里果然握着一个物件儿。张丽紧盯着那个物件儿,脸上瞬间凝起了疑惑的神情。
那不是什么凶器,而是一束玫瑰花,一束看着烂乎乎闻着臭烘烘的玫瑰花,玫瑰花的花瓣儿已经所剩无几,只有仅剩的几瓣儿强扭在了花骨朵上。张丽盯着那束玫瑰花,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束花或许是从垃圾堆里捡来的,肯定不是从花店买的,花店是不会销售这种品相的花朵的。
还没等张丽相问,老人开始说话:“玫……瑰……”
这是老人第一次开口和张丽说话,他说这两字的时候,语气充满柔和,一直呆懵的神情变得有了些温情。
“嗯!玫瑰!”张丽微笑着点点头,迎合了一句,“好漂亮的玫瑰啊!”
老人笑了:“玫瑰——”
“大叔,把玫瑰放到桌子上,先把这杯水喝了。”张丽诱导着他。
老人不再回话,又恢复了以前的神态。
张丽问:“大叔,你叫什么名字?”
老人没有接水杯,目光再次定到了玫瑰花上,喃喃地说:“玫瑰——”
张丽又问:“大叔,你家是哪里的?”
老人又重复了一句:“玫瑰——”
此刻,张丽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个老人肯定是个病人,起码患有老年痴呆症。张丽感到诧异,深更半夜的,老人拿着这么一束花跑到医院,还专门站在9号病房门口,到底想做什么呢?
张丽如此思量着,如坠云里雾里。
张丽与老人做了长达半个小时的无效沟通之后,终是没有问出半点儿有用的信息。她有些心灰意冷了。就在她打算放弃的时候,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道灵光,她盯着老人问道:“大叔,今天是什么节日啊?”
“情人节。”老人抬起头盯着她回了一句,语气夹带着些许激动。
“这束花儿真漂亮,是送给我的吧?”张丽故意这么问,继续诱导着他的思路。
“不是不是。”老人不断摇头,“是送给我老伴儿的。”
“你老伴儿叫啥名啊?”张丽紧着问了一句。
“常玫瑰。”老人即刻回道。
张丽闻言打了一个愣。这个名字听上去既感到熟悉又觉得陌生,难道是我们科室曾经的病人?张丽想到这里,扭头瞅了瞅坐在椅子上的老人,老人又恢复了木然的神情,呆坐在椅子上像一尊雕塑。张丽决定不再问他什么,她要从电脑里寻找突破口,倘若老人提到的那个常玫瑰,真的曾经是呼吸内科的病人,病历上就一定留有家属的电话。她打开了电脑,开始逐一查询病房的登记记录。
张丽在繁多的病人记录里查找着信息,两个小时后,一个网页引起了她的注意。这是两年前的一个病人的住院记录,病人登记的信息:病人名字:常玫瑰。呼吸内科9号病房23床。肺癌。出生日期:1949年5月8日。家庭住址:青州市何官镇大于村。陪护人:刘丽萍。手机:×……
虽然过去六年了,张丽对这个病人的印象依然记忆犹新。老人住进呼吸内科的时候已经病入膏肓,她在医院仅仅治疗了半个月便与世长辞了。张丽若有所思,她打开手机开始查询日历,输入老人去世的日期,页面上果然显示了三个字:情人节。
三
张丽决定拨打刘丽萍的电话,她拿起座机话筒,刚播了几个数字却又将话筒撂下了,她抬眼下意识地瞄了瞄墙上的石英钟,凌晨三点。倘若老人不是这家的呢?这个点儿打电话骚扰人家是否合适?等天亮了再打吧!可是她又转念一想,假如这个老人真是他们家的呢?这个时候家里人是不是很着急?想到这里,张丽又抓起了话筒,这次她没再犹豫,直接把电话打了过去。
电话只响了两声,对方便接听了,是个女人的声音,听上去不像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样子。对方的这种状态,似乎又在张丽的预料之中。
张丽问了一句:“请问,您是刘丽萍吗?”
“是。”对方回道,又问,“您是?”
张丽:“我是益都中心医院呼吸内科的张丽。这么晚给您打电话,打扰了。”
“喔!张护士长,您好!”对方很客气。
“你还记得我啊!”张丽笑着问了一句。
“当然记得。”电话那头的刘丽萍说,“两年前我妈就是在你们科室做的治疗,当时可多亏了你们了,你们对她都挺照顾的,我印象深刻……”刘丽萍说了一番感激的话。
张丽问道:“你妈是不是叫常玫瑰?”
“是啊!”刘丽萍回了一句,又疑问道,“张护士长,有什么事儿吗?”
张丽说:“您的父亲是不是走失了?”
“对对对!”电话那头的刘丽萍焦急地说:“我父亲已经失踪了五天了,我们正在找他呢?”
张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欣慰的表情,此时,她已经断定眼前的这个老人就是刘丽萍正在寻找的父亲了,便回道:“我们医院里来了一位老人,很可能就是你父亲……”
“医院?”刘丽萍语气惊讶,“你是说我父亲在你们医院?她去医院干什么?”刘丽萍疑惑不解。
“来给你母亲送花啊!”张丽回道。
“送花?送什么花啊?我母亲都已经去世两年了。”电话那头语气疑惑。
“今天是情人节嘛!”张丽回道。
不到一个小时,刘丽萍就风风火火地赶到了益都中心医院的呼吸内科。确定了那个老人就是他苦苦寻找的父亲。她握着张丽的手感激地说:“张护士长,太感谢你了,帮我找到了父亲……”
张丽和刘丽萍聊起了老人的病况,刘丽萍说:“自从我母亲离世之后,我父亲就患了阿尔兹海默症,时不时的犯糊涂。”
两个人又聊起了那束玫瑰花。刘丽萍似乎想起了什么,看着张丽说道:“那是五年前的事儿了,那时候我和我老公正在热恋,情人节那天,老公送给了我一束玫瑰,我拿回家插在了花瓶里,当时父亲和母亲正在客厅里看电视。父亲问我哪里买的花。我说是爱人给我买的,我还打趣了我爸一番,我说爸,你还没给我妈买过花吧?没和我妈一起过过情人节吧?你真该给我妈也买一束玫瑰,你们老两口过了大半辈子,没见你们浪漫过……我爸笑着瞅了瞅我妈,看着我说,算了吧!你妈懂得啥叫浪漫啊!我们都这把年纪了,不整那些没用的。事实上过了不到半个月,我妈就查出了肺癌,不到半年她就去世了。我妈去世以后,我爸就一直精神恍惚,一个人经常唉声叹气,反复念叨一句话:唉!当初给你妈买一束玫瑰花就好了……”
老人一直呆坐在椅子上,低着头,双目紧紧盯着手里握着的那束干瘪的玫瑰花。
刘丽萍扭头盯着他的父亲,眼圈儿倏然间红了,语气都有了些哽咽:“看来,他是把我说的那句话记到心里了。”
张丽点点头:“嗯!或许,这是老人的一个未了的心愿吧!”
刘丽萍走到老人身边,双手搀住老人的胳膊:“爸!咱们回家吧!”
张丽将二人一直送上电梯。电梯门关闭的那一瞬间,她的眼窝也不由得湿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