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医治(小说)
城乡结合部,总是呈现出过渡性的特点,兼具城市和农村的双重风格。刚修的城市型道路,宽敞笔直,路面闪着青光。路旁的电线杆子,一排排站立起来,电线横跨长空。路中间绿化带中松软的土,被阳光晒成黄黑,但花草树木还没有栽上。道路两旁,高楼林立,不断有车辆从小区的内部路开出,来到大路上,向两边奔驰而去。底商有的已经开业,有的正在装修。在小区出口的拐弯处,有两个垃圾点,看样子是临时的,里边有建筑垃圾,也有生活垃圾。
城市的扩充,是一场革命,地上的附着物都要发生变化,人文生态自然也发生变化。
这个小区,叫东方雅院,是一个叫老庄子的村平改的,原来高低不平的民房,现在已被高楼取代。东方雅院西面,还是一个村庄,叫孙家庄。可能是因一条铁路从村中穿过去的原因,还没有哪个开发商看上这块土地,前来勘测开发。这里,继续保留着一个村庄的基本格局。正是初秋,村庄南面,长着好多农作物,有葡萄架,有苹果园,还有玉米和各种蔬菜。是一片多彩的世界。一个大公鸡昂首在苹果园里走着,后边跟着几只母鸡。它们不时低头鹐几口野菜,不时抬头张望,发出咯噜咯噜的响声。一只耳朵直楞的小狗跑过来,冲散了这几只鸡。公鸡开始不明真相,也跑,后来发现是这么一条比兔子大点的小狗,可能觉得有失尊严,就横着脖子向小狗追去。小狗色厉内荏,掉头就跑到很远的地方,站立下来,不服气地朝这边看着。公鸡回到母鸡当中,眼神是自豪的。
看着老庄子的村民,转眼间就住上了高楼,一家家分得二、三套楼房,又分得几十万、上百万占地补偿款,孙家庄的人很羡慕,骂老天爷竟如此不公平。其中,有一个叫王子凡的,骂得最凶。他今年五十多岁,没有媳妇,父母也先后去世了。他好喝酒,每天至少一顿,一顿半斤。一年前,他得了半身不遂,但不是太严重,生活尚能自理,只是走路有些跛。医生叫他必须把酒戒掉,他嘴上答应,但仍偷着喝,只不过由一顿半斤,减至一顿二两。他的脸长期潮红,像是每天都从桑拿房里蒸过一样。在谁跟前路过,总能从他身上闻到老村长散白酒的味道。他父母在世时,曾把他家的三间旧房翻盖一新,预备给他说媳妇。十多年过去了,媳妇还没有着落,房子已住旧了。如果能像老庄子村一样平改,他就可以换两套楼房。父母留下的三亩地呢,也可得到几十万的补偿费。说不定,就可以把媳妇招引来。但现在,越来越没有平改的迹象。他就每天怨天尤人,没有好气。三亩地,他也没有心思去种,早租给了别人,一年收二千四百元租钱。实在说,他虽然是本村土生土长的庄稼人,但他自小游手好闲,好吃懒做,根本也不会种地。父母在世时,没少因为这个和他生气。现在没有人管束他了,他几乎醉生梦死了。
三亩地的租钱,远不够他吃饭喝酒。他就用其他不大正常的办法混顿饭吃,捞点酒钱。比如他去饭馆吃饭,就趁人不注意,拔下两根头发搅进菜里,端着菜盘来到服务员面前。服务员请示经理,一顿饭免单了。或专门找一双带刺的筷子,吃半截饭的时候,故意把手划破,向经理伸出带血的手,说:怎么办吧?经理请示老板,老板只能息事宁人,用土地换和平,酒菜免单,再塞给他二百元。村里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了,他就不请自到,主动前去帮忙,搬凳子拿碗筷,赚个吃喝。得了半身不遂后,他便灵机一动,变劣势为优势,利用腿脚不便的身体特点,学会了碰瓷,汽车、摩托车有机会碰,自行车也碰,并且屡次得手。这以后他喝酒,酒菜,就不只是花生米、白菜心了,猪头肉、酱牛肉、螃蟹等,也时常端上饭桌。村里人,早送给他一个外号,叫揩地皮。揩地皮,是商贩在大集上的一种商业行为,一方看到另一方是外地人,货物好,就压价全部买进,就地提价出售,赚个差价。这种叫法,没大恶意,但含贬义。也有村里的叔叔大伯劝他,父母没了要自重,贪小便宜吃大亏,这样下去,连个寡妇也不会说上。他嘴上答应着,仍我行我素,乐此不疲。心里却想:他们住高楼开好车,凭什么我喝点花子酒还没钱。这不是被逼无奈吗!
但他有一个好习惯,就是早睡早起。晚上喝完酒,九点之前,就进入了梦乡;凌晨四五点钟,就到村外去迎接朝阳了。有几次,别人还在睡懒觉的时候,他已经碰瓷得手,把小钱赚回来了。得了半身不遂之后,医生叫他多散步,多活动,好恢复得快些,他到户外就更勤了,每天出来活动一两个小时。
这天,天还没亮,他就出了家门。路旁,正是鸡狗们打闹的那个苹果园。他头戴一顶蓝得发白的帽子,帽沿褶皱,右边有些下耷。右手拄着一个拐杖,左臂甩着,右脚迈出去是直的,而左脚抬起时,要在空中划一个不大规则的小圆圈,看着挺忙乎。这是一条南北走向的乡间水泥路,路面疙里疙瘩。这几年来,老有人说平改,村干部就没有张罗修路。他两腿长度本来不齐,走起来,就更显得路不平了。“平改没戏,道也不修,哼!”他心里嘀咕了一句,又往东面老庄子平改后的楼房看了一眼。
十几分钟后,他就来到了那条新修的柏油路上。他冲来往的车辆摆着手,横着跨过马路,沿着人行道由西往东走。他每次出来,都是这么个路线,过马路时从来不找人行道,也不管红绿灯,在路上这么摆摆手,就大摇大摆地走向另一端。来往车辆鸣笛制动,有时出现一时混乱。有的司机摇开窗户,伸头大骂:你不要命了!他装作没有听见。他心里说,我这条命,也不值几个大钱,你们谁手脚痒痒,就从我身上碾过去。好在这不是一条中心道路,路上车辆并不是太多,交警还没有关注这段路。
在东方雅院出口拐弯处的那个临时垃圾池里,一条狗正低着头寻找吃的。好像是条小泰迪,身体瘦削,灰黄色,皮毛凌乱,像是刚从野地里打了几个滚回来。显然是条流浪狗。它的嘴在垃圾池里拱一阵,嚼几口,两只深藏在长毛发里的浑浊的小眼睛,就四周看一眼,好像一个正在现场作案、随时准备逃跑的盗贼。王子凡停下脚步,隔着马路看着它,心里滑过一丝莫名的怜悯。他认识这条流浪狗。自从老庄子平改,大批民工进驻这里后,这条狗就不知从哪里来到这里,四处捡吃民工们的剩菜剩饭。平改完毕,这片高楼立起来之后,它就没再离开这里,每天在几个垃圾池里窜来窜去寻找吃的。有一天早起,王子凡准备户外活动,推门出来,正看见它在自家门口蹓跶,被它吓了一跳,就弯脚捡起一块石头砸向它。它夹着尾巴逃出村子。当时他想,大早起的,就看见这条流浪狗在自家门口蹓跶,晦气!
它竟然还活着。
现在,看到它大早起就在垃圾池里找吃的,觉得比自己还可怜。他想,这条小狗原来一定有家,它的主人也特别爱它,它有着幸福的生活。是什么原因让它成了流浪狗呢?老了,病了,主人不再喜欢它,把它遗弃了?还是主人搬家,一时疏忽忙乱,没有顾得上它,它四处乱撞,走丢了主人?抑或它主人的家庭出现大的变故,它从此失去了主人?总之,它没了主人,没了依靠,他也没有伴侣,它孤独一只,靠流浪过日子。它顽强地活着,在同类的视野里,不顾尊严地活着。想到此,王子凡轻轻摇头,哧地笑了。自己目前的样子,和这条流浪的泰迪,好像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是自己有三间破旧的房子罢了。各自照顾好自己吧。
路上的车逐渐多了起来,工作着的人们的上班点到了。突然,一声尖利的双排座喇叭响了一下,这条泰迪被吓了一跳。它冲出垃圾池,慌不择路,抬头就跑向路中心,不偏不倚,被从西边开过来的一辆乳白色大众车撞了个正着。王子凡注意到,它跑得并不快,左前腿还有点跛,似乎和自己一样。
“叽叽叽”小泰迪倒在路中间,恐惧地叫着,身子有些抽搐。它挣扎着想站立起来,但只是把脖子挺起,四条腿却不听使唤。双排座走了,大众车停在了路边。从车上下来一个中年女人。她高高的个子,散发,戴着一副金框眼镜。她快步走到泰迪跟前,蹲下身子,抚摸它的身子和腿脚。她试着扶她起来,但小泰迪挣扎两下,又扒在了地上。她抬头四下望了一周,像是在寻找可以帮忙的人。
这个中年妇女,是市附属医院妇产科的副主任医师,叫王素娴。她在孙家庄村北一个叫世纪花园的小区居住,每天早起上班路过这里。今天,她接到班上护士长打来电话,说一个孕妇破水见红,有临产症状。她匆匆拿上一盒牛奶,一块面包,就开车出来了。车开到这里,因为急,她左打方向,要超过一辆双排座。谁知开双排的小伙子看她是个妇道人家,边加速,边按响了尖利的汽喇叭。
她没有看到熟人,一时不知所措。班上的孕妇,情况不明,在等待她去处理。眼前的小泰迪,痛苦地叫着,不能起来,她不忍心扔下不管。
她掏出手机,拨通了护士长的电话:“李护士长,孕妇现在状况如何,我在半路上遇到点麻烦事。”
那边说道:“王主任,孕妇现在又稳定下来,你不用急了。”
在人行道上的王子凡,看到了这一切,听到了这一切。他内心产生出一种复杂的念头。小泰迪的状况让他可怜,医生的行为让他钦佩,而他又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弄钱的好机会。他眼睛上下翻了几翻,欲望占了上风,突然灵机一动,一个让他后来悔之莫及的想法跳上他的心头。他把拐杖扔在路旁,掏出手机,弯着身子把王素娴的车号拍了下来,冀BR22H35,又抄起拐杖来到王素娴身旁。他闻到了从王素娴身上散发出来的医院特有的药香。
“这位大妹子,你不急,我可急,你撞的是我家的小泰迪。你的车号我也拍下来了。你说怎么办吧?”他不自然地一笑。心想,也没几个人看见,狗又没主,你一加油门走了,谁还去追你。这机会可是你给我的。
“啊,你是它的主人呀,真的对不起了。咱们赶紧带它去宠物医院吧,再晚怕影响救治!”她倒觉得有些踏实了。
“我看不用去了,你把钱给我,去上你的班,我带它去看病就行了。”王子凡摊出双手,有这多简单的意思,也有要钱的架式。
王素娴说:“给小家伙看病大紧。趁我的车在这,咱们一块去宠物医院。撞伤小狗,责任都是我的,花多少钱,都由我出。但要到宠物医院才好断定。”
王子凡迟疑了一会儿说:“齐不齐,一把泥,你就给我五百块钱吧。花多花少,我也不再找你。我的狗狗,我处理就行了。两便。你在医院上班,也挺忙的!”
王素娴多了一个心眼:眼前这个偏瘫男人,对自己的宠物被撞不痛不急,反倒对要钱这么上心;而且,小泰迪这么狼狈肮脏,瘦骨嶙峋,不像是有主的宠物;再说,这个小家伙,对他一点也不亲,倒是有躲避他的意思。这一切,都不大符合主人和宠物的常情。她开始认真打量了一下王子凡,眼神扑簌,目光迷离,好像有什么心思。别是他借题发挥,耍花招弄点外快吧。
这时小泰迪又叫了一声,身体抽搐了几下。王素娴借机说:“小狗受不了了,咱们赶紧走,前边不远,有家宠物医院。你看你这腿脚也不大利落,带它看病不大方便,还是我开车,你陪着,一块先给它看病吧。”
说着,就打开后门,先把王子凡的拐杖放在车里,又扶王子凡上车,接着,把小泰迪抱给王子凡。“你在后边照看它,我开车!”
小泰迪动弹了一下,好像头脑也清醒了一点。它睁开浑浊的眼睛,打量了一下王子凡。突然叫唤了一声,要往车下跳。一副躲之不及的样子。王子凡突然想起,一个月前,这个小狗到来孙家庄,王子凡曾用石块砸过它。王子凡怕出破绽,故意骂道,还躲我,真不想活了!
看到王素娴如此坚决,王子凡也不好再拒绝,随着她的搀扶上了车。
他的全身,突然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长这么大,除去母亲,还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这样搀扶过他,她的手是那样温柔,那样白皙,那样的让他舒服。她突然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唤醒一样的感觉。她这是为什么呢,自己是在做什么呢。这给了王子凡一个认知和行为上的冲击。他清醒地意识到,这时的她,完全可以开走,一只脏兮兮的流浪狗,横过马路被她的车辆撞倒,她没有任何责任。路上这么多车,谁也不会注意这条小狗就是她撞倒的。就是看见是她撞的,也不会有人出来,为一条没有主的流浪狗和她论理。但她,不但及时停了下来,还下了车,走到受伤的的小狗身旁,把它抱到路边,要给它检查治疗。而自己却……
一阵汪汪叫声从宠物医院的门口传出,笼子里的数只宠物狗同时叫唤起来,不知是欢迎泰迪的到来,还是排斥厌烦它的光临。王素娴抱下泰迪,放到地上,和宠物医生说明了情况。
“这不是总在西边垃圾池里捡东西吃的那条流浪狗吗?”宠物医生看着泰迪说。
王素娴看着王子凡,说:“这位先生知道实情。”
王子凡脸涨得通红,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你——是看错了吧,这个——我家原来的泰迪,怎么会流浪呢。养了……。”
宠物医生说:“谁家的宠物养得这么狼狈?”
“你看我——我走道都斜腰拉胯的,还能把它——它收拾好?你快——快给它看病吧。”王子凡虽然这样说,但没有勇气正面看他们。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快会被识破。
王素娴说:“宠物医生,不管是谁的了,先给它检查、看病吧!”
宠物医生把泰迪放在一个平台上,戴上手套、口罩,从头到尾察看了一遍,说:“这个小家伙四腿没有骨折迹象,内脏也好,只是受到了惊吓。但他浑身是病。能看出来的有皮肤瘤,白内障,但是别的病,还要做细致检查,很可能有贫血、蛔虫等,营养不良是肯定的了。但今天不会出结果。”
按情理,王素娴这时更可以走了。因为宠物医生说了,泰迪与车撞无关。
但她说:“你给它好好检查一下吧,你能治的就治,不能治的,看看你们同行,其他宠物医院能不能治,需要多少费用,由我一人负责,我在市附属医院妇产科,给你留下押金、电话,看后联系我。咱们一切都是为了这条生命。”
她看了王子凡一眼,说着拿出手机,问宠物医生先转多少钱,宠物医生说,先转二千吧。王素娴马上给他转了过去。
这时的王子凡,简直无地自容了,他觉得浑身一阵热。接着出了一身冷汗。在这个三甲医院的大夫面前,在这个宠物医生面前,自己是在干什么呢,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他后悔这之前所说的做的一切!那是多么的无聊,多么的龌龊?
事情是明显的了。王素娴和宠物医生只是对视一笑,谁也没有挑明。王素娴对宠物医生说:“我先回班上,处理好我的病号,就回来。你就费心了!”
王子凡这时的身子,好像被突然抽走筋骨一样,已经支持不住了。他从椅子滑到了地上,哆嗦着说:“我错了,犯罪了,我根本不是这泰迪的主人,这是条流浪狗。我,我,——我不是人!他突然跪在地上:“你们放心,这次治好以后,我收留他,不让它再流浪了!”
王素娴和宠物医生把他扶起来。
近午,王素娴又来到宠物医院。王子凡还在这里。宠物医生告诉王素娴,泰迪至少已经流浪三年了,它除患有皮肤病,白内障,还有心脏病和耳螨感染,营养严重不良。
“能治的全治!”王素娴坚定地说。
“好的!”宠物医生说。
小泰迪住院了。王子凡每天来到这里。半个月后,他把毛发油亮的小泰迪抱回了家。村里有人看见,半年后,他带着小泰迪,扛着锄镐,来到他的三亩地上,开始干活了。(2025.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