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篝火(小说)
一
在距星峰坳五里外的白溪镇,后来有人回忆起——那个浓雾弥漫的黎明,人们在睡梦中先是被炒豆般的枪声惊醒,然后便看见青茅尖上腾起冲天的火光,接着剧烈的枪炮声又响了一阵,很快血腥的黎明就变成了风烟滚滚的早晨。
事实上,一九三五的那个冬晨,星峰坳确实起了雾。
雾浓且稠,像浸透桐油的棉絮,把隘口上的山崖树木裹得严严实实的。风睡死了,寒流暗涌,白霜铺满山道上的雏菊、蕨草和枯黄的芒叶。雾凝固成了虚空的纱帐,如一张无形而又诡异的无边大网,静悄悄地,不动声色地,仿佛只待一响风声,就把红军挺进师独立大队的一百单八条好汉一网打尽。
这一天,龙飞奉命率队从峰门往石角方向转移。峰门是深山,石角是更深的山。从峰门到石角,整整九十里山路。部队全副轻装,从子夜出发,到达星峰坳时还是早上五点。山道崎岖瘦窄,如长虫般蜿蜒在参天的密林间。计划是严密的,行军十分隐蔽。一路之上,不许讲话,不许咳嗽,不许燃火把,就连吸烟也禁止了,应该不会出什么意外。到达星峰坳之前的行军路线,全部是上山的峻岭,而过了星峰坳,便基本上都是下坡路了。龙飞估摸着,只要过了星坳峰,涉过湍急的白水溪,绕过人烟稠密的白溪镇,部队在上午九点钟之前到达目的地应该不是问题。
星峰坳是一个险要的隘口。山巅之上,斜矗两峰,星峰山据北,与座南的青茅尖隔山相望,是两峰夹一谷的V字造型。山谷狭长平缓,灌木丛生,杂草疯长,平时是白溪人的牧场。
望着笼罩在隘口上一动不动的大雾,龙飞摸了摸腰间冰硬的驳壳枪,正想下令队伍加速前进。但丰富的战斗经验提醒他,小心驶得万年船,任何时候都不能掉以轻心。于是,他令尖刀班先摸上去,同时让大部队就地休息。
“报告队长,尖刀班在隘口没有发现任何情况。”过了一会,通讯员小马喘着白气,跑来向他报告。
“全体快速通过!”龙飞压着声音,命令道。
话音刚落,便听“刷”地一声,山道上站起了一列八角帽上别红星、穿灰色军装的人马。他们像一条矫捷的龙,迅速朝隘口飞奔而去,瞬间,浓雾就吞没了龙头。就在此时,始终保持警惕的龙飞,突然发现青茅尖上腾起了一股冲天山火。山火烧得很猛,把白雾都烧红烧透了,熊熊的火光映红了整个天空。
“全体隐蔽!”龙飞大喝一声。
几乎同时,三颗红色信号弹骤然撕裂浓雾,拖着长长的尾巴,飞升在星坳峰上空。隘口里顿时枪声大作,轻重机枪喷吐出来的火舌,自山谷两侧的山梁上倾泻而下,子弹如暴雨般落在山岩林木上,迸发出“啾啾啾”的怪叫声和青蓝色的火星。转眼间,冲在最前面的一班就倒下了七八个战士,鲜血在洁白的晨霜上烫出了狰狞的沟壑。龙飞见状,不由大吃一惊,直冒冷汗,他知道自己的队伍已遭敌军伏击,但他毕竟是一位身经百战的老红军了,关键时刻并未惊慌失措。
“后队改前队,往石角方向突围!”
龙飞的命令被剧烈的爆炸声吞没无声。又是一声呼啸,一颗迫击炮弹在他的不远轰然炸开,掀起一大片带着草根的冻土,他眼睁睁地看着驮电台的骡子被气浪掀翻。骡子跃起,倒下,几声嘶吼之后,便见木匣子里的电子管滚落在地上闪烁着杜鹃花似的微光。此时,山上起风了,是凛冽的北风,刮得山谷震荡,轰轰作响。雾在渐渐褪去。硝烟越来越浓。
“龙队,看山顶的火,是凸字形的。”政委赵挺不知何时已经来到他的身边,指着山顶上的火焰说。
龙飞抬头一望,果然,是三堆耀眼的橙红穿透浮白色的屏障,在狂风中倔强地摇曳着,其中东南方向的那一堆火明显微弱,另外两堆正借风势,烧得异常猛烈——那是只有我党地下交通员才懂的暗语:火势弱的那一堆篝火所指的方向,则暗示着敌人不设防或是防御薄弱的地方。
一语惊醒梦中人。“三小队留在原地阻击,其他全部向东南方向突围!”龙飞当即下令,他咬破嘴唇,试图以血腥味刺激自己狂乱的神经。当战士们架着伤员冲进青茅尖悬崖下的岔道时,他回望星峰坳,发现疯狂的火魔已经席卷了整个山谷,不由长嘘了一口气。真是老天有眼啊!篝火居然燎原成了一场特大山火,化作了一道令敌军难以逾越的火海,使本已陷入绝境的独立大队,终于死里逃生。
二
三天后,在中共闽浙边特委驻地石角村的一座小木屋里,特委书记李瑞金以极其沉重的口吻向龙飞通报敌情。
情况凶险之极。据内线密报:12月4日凌晨5时许,与独立大队狭路相逢的,是国军浙保一团的一个加强营。敌人显然在事先就获得了我军的行动,并以五倍于我的兵力,提前在星峰坳布下天罗地网,企图将独立大队一口吃掉。决不是危言耸听,如果当时没有那篝火示警,如果没有那一场连天山火的阻击,独立大队将面临灭顶之灾,后果不堪设想。
“我们的行动那么隐蔽,敌人是怎么知道的?”龙飞问。
“是内鬼!”李瑞金拧着眉头,操着浓重的江西口音说:“我们的内部出叛徒了。”
“这就难怪了,”龙飞吼道:“内鬼是谁?老子……”他的心仍然在滴血。星峰坳一战,独立大队伤亡惨重,第三小队三十九位指战员,无一生还,他们的人头,至今仍被敌人挂在白溪镇枫树墩的古枫上示众呢。
李瑞金意味深长地看了龙飞一眼,说:“龙飞同志,你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党员了,我希望你在关键时刻,能知大义,坚定立场。”
“这是什么意思?我,我怎么了?”龙飞一头雾水。
“组织是信任你的,”李瑞金递给他一张密电,然后背过身去,冷冷地说:“你看看吧。”
龙飞接过电报,匆匆地瞥了一眼,便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擦了擦布满血丝的眼睛,把电报又逐字盯了一遍,脑袋仿佛中了闷雷,轰轰欲炸。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12月3日深夜,浙保司令部截获“白杜鹃”密电,密电的内容是独立大队的行动计划,而且其频率与特委设在白溪交通站的地下电台完全吻合。龙飞惊得目瞪口呆,感觉天塌地陷了一样。
“白杜鹃?怎么可能呢?”他摇着头说。
“斗争太残酷了,一切皆有可能发生。”李瑞金转过身,手里多了一张密纹唱片,说:“这是她发报用的《杜鹃花》曲谱。”他把唱片按在留声机上,右手轻轻一摇,但听钢针划过沟壑的沙沙声里,忽然混入短促的摩尔斯密码。
白溪交通站——白杜鹃——白菊——密电——《杜鹃花》曲谱……
龙飞的脑洞里刮起了强烈的思维风暴。他将这些环环相扣的关键词连接起来略加思索,一个残忍的事实便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天哪!怎么会这样!白菊是白溪交通站的发报员,也是他心爱的妻子。龙飞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他想起了自己与白菊相拥而眠的夜晚,她的指尖总是在他的胸口上无意识的敲击,他感到此刻那些温柔的触碰都化作了会飞的子弹,正呼啸着射入自己的心脏。
龙飞急火攻心,不由地颤栗了起来。白菊的音容笑颜,立即浮现在他的眼前:她风华正茂,一双秋瞳,两黛春山,白脖颀长,亭亭玉立,未曾开口人先笑,爱穿一条印花旗袍,总是喜欢在鬓角别一朵海棠花,在灯下洇出胭脂色的光晕。白菊表面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实际擅使双枪,身手矫健,枪法百发百中,是个文武双全的女中豪杰。知妻莫过夫,他是了解白菊的,她是那么美丽,那么忠贞,那么坚强,他们是那么恩爱,并且还有了一个三个月的女儿,他难以接受白菊叛变投敌的事实。
龙飞擦干嘴角上的血迹,哽咽道:“李书记,我绝不相信白菊会叛变,我敢用自己的性命作担保,请组织慎重。”
“我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已经证明,她的确是个十恶不赦的叛徒。”李瑞金虎着脸说:“事发当晚,白溪交通站的同志,站长老篾匠莫名其妙地失踪了,副站长老洪恰巧外出,他亲眼看到,是白菊亲自把敌军带到星峰坳的。”
“老洪呢?他在哪?我要当面问他。”龙飞说。
“老洪执行任务去了。”李瑞金说。
“那么,那篝火究竟是谁放的?”龙飞想起了那救命的篝火。
“应该是老篾匠。”李瑞金沉思了一会说:“我想情况应该是这样的——老篾匠得知白菊已经投敌和敌军前往星峰坳伏击独立大队的消息,便即刻抄着近道,一路攀岩跃壁,欲给独立大队报信。但由于时间来不及了,在万分危急之际,他遂在青茅尖上放火示警。三天过去了,他至今仍然下落不明,我估计他可能在大火中牺牲了,或已落入魔掌。”
龙飞听罢,双目喷火,指节攥得“咯咯”直响。“组织准备如何处置白菊同志?”他问道。声音低沉而沙哑,像从一只受伤的猛兽口中发出来似的。
李瑞金朝龙飞摆手道:“龙飞同志,我要提醒你,白菊就是白杜鹃,她不再是我们的同志,而是可耻的叛徒!如何对待叛徒,还需要我告诉你吗?”说罢,他用如炬的目光,直逼龙飞。
龙飞彻底绝望了。他咬着牙关说:“李书记,如果组织还信得过我,我请求就把锄奸的任务交给我,我要亲手除了这个万恶的叛徒,她手上欠着我三十九位战友的性命呢!”
李瑞金说:“龙飞同志,坦率点讲,我就等着你的这句话呢。我承认,这样做确实过于残酷,你们毕竟是夫妻一场嘛,但惟有这样,才能证明你的清白,与白菊真正地撇清关系。”
龙飞给李瑞金“叭”地敬了个军礼,噙泪说道:“谢谢李书记,谢谢组织,我保证完成任务!”
说完,他就离开了小木屋,迎着怒号的寒风,踏上积满落叶的山道。很快,他的身影便消失在漫天飞舞的大雪中。
三
一天后。雪后的白溪镇。冷风嗖嗖。大地皑白。万籁俱寂。
当月光爬上青石街口的千年香樟时,龙飞摸到了“白溪竹器铺”门环上的并蒂莲纹。这里就是白溪交通站,是闽浙边特委设在洞宫山腹地的情报中心。他轻轻地撬开门闩,悄然入屋。西厢房亮着灯光,传来了几声婴儿的啼哭。龙飞握枪的手猛然颤抖了起来。从今晚开始,尚处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女儿将失去自己的母亲了,而杀死其母的竟是她的父亲、她母亲的丈夫,这是多么的荒唐可悲啊!
“龙哥!你咋回来了?”白菊见到龙飞的第一眼,反应是无比惊讶的,喜出望外的。她扳着龙飞的肩膀,像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把龙飞浑身上下细细地打量了一番,然后搂着他,说:“让我担心死了,谢天谢地,你居然没有受伤。”
“你是希望我死吧!”龙飞冷笑一声。换作是平时,他必定与她热烈拥抱,吻她的发丝,吻她的眼睛,吻她的耳朵,吻她的脖子……然而,此时他的血是冷的,他一把推开了白菊,用枪指的她的胸膛,声音犹如从冰冻的地狱间冒出:“白菊,真想不到……”话到嘴边,他便噎住了。
白菊猝不及防,“咚”地一声被推到在地。“你疯了?干嘛呢?什么叫想希望你死?”她站起来,拍着旗袍上的尘土,悻悻道。
龙飞一个箭步冲上去,像老鹰捉小鸡般把将白菊拎了起来,凄厉地喝道:“可耻!你这个该死的叛徒!”
“什么?你说什么?我是叛徒?”白菊挣扎着说。
“难道不是嘛,白杜鹃!”
“什么?我是白杜鹃?”
“难道不是嘛?不是你,敌人怎么会知道独立大队的转移路线?不是你,我那三十九个兄弟怎会枉送性命!”龙飞咆哮着,将白菊扔在床上。女儿惊醒了,“哇哇”地哭。
白菊的脸,顿时胀得通红,胸部刮起了台风。她好像深受委屈似的,欲言又止,把女儿抱在怀里,哄她入睡。女儿很快又睡着了,粉红的小脸蛋上露出了甜甜的酒窝。白菊的旗袍盘纽被龙飞弄松了一颗,锁骨下露出一道蜿蜒的疤痕。那是民国二十二年秋,保安团夜袭鹤川交通站,她冒死抱着滚烫的电台穿过火场时烙下的印记。
“这么说,你今天是来锄奸的。”白菊扣好盘纽,似笑非笑地望着龙飞说。
“叛徒该死!”
“你凭什么说我是叛徒?你难道也相信我会背叛组织?”
“人证物证俱在,你又何必狡辩呢。”
“人证是谁?”
“是老洪,是他亲自看到你给敌人带的路,你还有什么话要讲。”
“我也有证人,他能证明我的清白。”
“谁能证明?”
“我们的站长,老篾匠。是他命令我去给敌人……”
“白杜鹃,你还真能编,老篾匠牺牲了,你找个死人,能证明什么?”龙飞打断了她的话,说:“跟我走呗,上星峰坳,兄弟们等着你偿还血债呢!”
“龙飞,好歹咱俩也是夫妻一场,你难道就不容我解释吗?”白菊泣道。
龙飞迟疑了一下,说:“你说吧,我听着。”
下面是白菊的叙述。
12月4日深夜,老篾匠获知敌人要到星峰坳伏击独立大队的情报,便叫醒了正在沉睡的白菊。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老篾匠决定自己赶往石角,让特委通过电台通知独立大队改变原计划。同时又派白菊去给敌军做向导,令她到时随机应变,向独立大队发出警报,以免遭受敌军伏击。结果,到了星峰坳,她趁敌军不注意,便偷了个洞子,爬上青茅尖,放了三堆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