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电话的困扰(随笔)
“叠个千纸鹤,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短短的数分钟,已经第六次被这手机铃声打断说话,八十四岁的父亲,将手机狠狠地往桌上一甩,手机外壳直接蹦出。我吓了一跳,檐下的几只喜鹊与禾场里的几只小麻雀,直接惊飞。
一
老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耳朵渐背,腿脚渐笨,吃饭渐慢,说话越来越吐字不清,等等一切,都在说明他真的已经老了。我常打电话问情况,总是“哦哦,啊啊,啥啥”,老半天才明白其中之意。他只有我这一个女儿,平时就是给哥哥弟弟看看家,没什么地方可以走动,外出的时间很少。
父亲他们是跨县的移民户,如今二十年了,现在的居住地是重新建造的故土。与这里的人虽然相处不错,但毕竟不是从小玩到大的伙伴,说话做事,总是带着小心。生怕让人生气见怪。他一天天孤独着、寂寞着、煎熬着,也非常想延缓老年的进程速度。
我不会开车,也没车。几天前,特意要已出嫁的女儿抽了半天,开车将老父亲接到了我这里。父亲自己也说,这次来了,还不知道有没有下次。好好地活着,许多时候是不能自己左右的。他对自己的身体越来越没信心,听得我是一阵心酸。我得给自己机会,多尽一点孝心,希望不要像母亲那样留下难以弥补的遗憾。
二
车刚到,父亲还没下车,他的手机便大声唱起了歌:“叠个千纸鹤,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就这三句颠来倒去,父亲的手机老摸不出来。我有些急,怕是哪个亲戚打来,可别错过了时间。走近,一眼瞄见父亲从兜里拿出来的手机来电,是安徽宿州的号码。我忙说:“爸,是外省的号码。”爸爸的脸色马上就由晴转阴:“个把小时的车程,电话响了十多次,全是外地卖药的,真的是讨厌得很!”听他那口气,已经是厌恶至极。老年人不能生气的,我连忙安慰:“没事,直接挂掉就是。”
到家坐下,女儿帮着拿出她外公的随身之物。我拿出父亲的专用茶杯给他倒茶,并询问他,坐车坐辛苦了没。一句话还没说完,又是“叠个千纸鹤,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父亲浑浊的眼球几乎要贴到手机屏幕上,布满老年斑的手在颤抖:“云南的……”沙哑的声音无力地叹道:“又是卖药的,讨嫌!”父亲将电话直接挂断。
我说话:“爸,这次来了,别急着回家,在我这里住几个月吧。”
父亲高兴地说:“你的良心好,我是知道的,女儿家毕竟是女儿家,只能少住,不能久住。”
“怎么就不能久住了,我也是您生的。”我假装生气地说。
父亲马上接话:“在女儿家住久了,对你哥哥弟弟的名声不好,别人会私下议论,会猜测你哥哥弟弟对我不孝顺,才久住女儿家。”
我正要反驳,父亲的手机又开始“叠个千纸鹤,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父亲拿着手机,也不挂断也不再看号码:“让它唱去,唱累了就自然挂了!”我还是担心是不是哥哥打电话过来问父亲的情况,走过去,看了一眼,是四川的号码。
就这样,父亲的手机几分钟就有一个电话,全部都是外地的。老公笑说:“爸,您的电话成了热线,热闹啊!”
我正要给老公呛上一句,父亲的手机又开始了“叠个千纸鹤,系个红飘带,愿善良的人们天天好运来……”这是第六次了。从进门还不到一刻钟,父亲的火再也压不住,径直将手机往桌上一甩,把我吓了一跳,手机外壳散开,外面叫得正欢的喜鹊麻雀,“嗖——”的一声,直接惊飞。
我拿过父亲的老人手机,安装好,说:“我给这些号码拉黑算了。”父亲叹气:“你哥哥每次回家要耽误好长时间给拉黑一些号码,太多了,后来他也懒得管了。”
吃完午饭,我打开父亲手机的来电显示,凡是外地的一个一个地拉黑删除。老人机的功能简单,反应也慢,还卡顿,有时候一个键要按几次才肯说话。一个号码上上下下,要按好几次,才能完成。几十个后,我手指麻木了,眼睛花了,头也僵硬了。发现下面还有望不到边的号码。我泄气了,整个下午,还不一定能给拉黑完!
三
父亲,不会自己拉黑,又羞于向陌生的年轻人求助,只能任由手机像个失控的闹钟,无休无止地喧嚣。
父亲说:“我不就在电视里买了两次东西吗,全国各地,甚至香港澳门都知道了我的号码,他们是怎么知道的?一接通就是爷爷伯伯地叫,那亲热劲,唉!”
是的,几年前,父亲在电视里买过几次保健品,从此他的电话多了,多得他无法正常生活,又无可奈何。
自母亲去世后,后辈们常不在跟前。父亲唯一可以解闷的就是电视。那些针对老年人身体健康的广告,父亲喜欢听,也常跟着学。像捏手指、揉耳朵、拍手臂、按脚心等等,也还很不错的。还有卖保健药品的,无论调到哪个台都有,想不听都难。久病“患者”的亲身体验,长寿老人的谆谆话语,有魔力一般,好像是专对父亲说的。父亲心动了,买来试试?于是按照电视里的号码,拿笔颤颤巍巍地写下,然后又小心翼翼地拨通,用地方土语对普通话。电话那头的女子声音很甜,她仔细询问,认真解释,查找病灶,逐一分析,真有耐心,说得我爸点头称是。本来是1088元的三瓶保健品,预防心脑血管疾病的。因为是上了八十岁的老人,只收半价,半个疗程,一个月的量。用了如果有效,继续用。还免费送膏药几张,送阅读的书,送小播放的录音机等。一顿操作下来,货到付款。多好的事呀,父亲为自己也能用手机买东西而高兴,觉得自己也与时俱进了一把,真不赖。还在某些连电话都不会接的老人面前炫耀了一把,那些老人真羡慕,把父亲夸得竟然有些飘飘然。
不久,货到了,电话里说的东西一样不少,很诚信。跟踪的电话紧随而来,这次是年轻小伙子的声音,声音很有磁性,让人舒服。教父亲如何服用,平时的生活方面该怎样注意等。这种被重视的感觉,父亲很受用。电话那头还特意交待父亲,书里面有一张刮卡的卡片,如果中奖了,三个月之内可以用。父亲迫不及待。哇!居然中了特等奖1000元。电话那头恭喜声不断,说这一千块钱可以兑换药物,父亲只需要付邮寄费200元就可以。还有这好事!不过父亲的心中还是有些忐忑——因为才开始吃,并不知悉药效。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如果保健品真的有效,他就继续买。那头的人也不强求:“那行,我等几天再打电话问候您。”
从此父亲的电话越来越多,多得《好运来》的歌唱不完。做饭时唱,吃饭时唱,散步时唱,午休时,晚上看电视时唱。湖南湖北的,山东山西的,河南河北的,广东广西的,北京天津的,四川贵州的,等等等等。这个挂了那个来,有时候按错键,那甜美的声音马上亲热地叫起来。手机的电时刻充着,手机越来越卡,亲人打的电话有时候接不到!渐渐地,父亲烦了、累了、怕了,白天干脆关机,谁也不理。有一天我打电话过去,连续几次都是关机,心中难免担心。马上打通了哥哥的电话,哥哥说:“我在家里,父亲好好的,因为电话太多,烦得关机了。”
我开个玩笑说,父亲的业务很忙,也好,清闲容易无聊。
这几年,给父亲寄来的保健书好大一摞,家里的小播放器有半箩筐。书,大部分没有打开过;小播放器,大部分没听过。
父亲问我,有什么办法可以不让那些电话打过来了!我说:“因为您不会用智能机,无法设置阻拦。最好的办法就是换号码,新号码不再用打广告号码买东西。”父亲又说:“换了号码,许多熟人就失去了联系,手机绑定的一些卡要重新换,自己又走不动,你哥哥弟弟都不能代替!”
这是个矛盾,只能妥协。在保持原则的基础上,妥协。与矛盾共生存,同发展。
五
父亲手机里的推销号码,拉黑一批又来一批,大有前仆后继之决心,层出不穷之势态,怎么处理也斩不尽,黑不完。不过,父亲也偶有欣慰的时候。父亲与天各一方的移民户同到某处吃酒,老弟兄姊妹会面,会高兴若干天。他们说起离别的话语,说起彼此的思念,说到某些老人走了,说到某个人快百岁了还矫健。更重要的是,他们和我父亲一样,大谈特谈保健药的功效,一起商讨在电视里买的保健药,赠送药物的好歹。哪怕才几块钱,那也是钱啊,他们送就送吧,老了哪里捞钱去。遇到好的就买,手机铃声喜欢喊就让它喊吧。你调侃,他调侃,好像垃圾电话也无所谓了,习惯成了自然,心理也就平衡了。
凡事都是这样,既然有同伴,那就不寂寞,可以得到安慰,心情也变好。老人们同生共存的观念,感觉跟上了时代。同坐的年轻人笑笑,打着呵呵,不予反驳。
不过,我还是担心,这些无休无止的推销电话,就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父亲他们这些人困在其中,他们挣扎、迷惘、徘徊,难以挣脱。他们守着孤零零的房子,那些带着虚情假意的关怀电话,成了他们生活中频繁出现的“声音”。他们以帮助老人、同情老人为借口,用甜言蜜语讨老年人的欢心,让老人心甘情愿地拿出仅有的可怜钱,买所谓的保健品。
我能做什么呢?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只能给父亲买点他现在能吃得动用得了的东西。他又能吃多少?尽量让他的心情好吧。
还有,继续拿着父亲的手机拉黑那些推销号码!正操作,又是“叠个千纸鹤,系个红……”“好运”又“来”了!我马上挂断马上拉黑,免得父亲听到,又生烦。
父亲可能适应了这段音乐,来了就频繁地摁下接听键。我戏说父亲学会了拒绝,让我安心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