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腌菜缸里的岁月(散文)
在监控屏幕上,我看到卖家纺的邻居国叔店外刚卸下一批新窗帘杆。他家仓库在二楼,窗帘杆有四五米长,不方便走楼梯,只能在外面从二楼窗户攒进去。作为十几年的老邻居,哪能袖手旁观,起身前去帮忙。邻里间自然少不了一阵“客套”。
“不用,不用,我自己慢慢弄,你去忙就行。”
“咋滴?怕管饭啊!不用多了,炒四个菜就成,哈哈!”
嘴上说着,我已戴上手套抓起三根窗帘杆,朝着二楼窗户攒上去,人多力量大,十几分钟的活只用了几分钟。我摘掉手套准备回店里,国叔叫住我。
“哎,冬阳,先别走,我去给你拿点儿腌疙瘩,你姨前段时间买了一些疙瘩,我腌上了,刚好能吃了。”我向来对邻居的赠予来者不拒,自家东西也会分享给他们,邻里之间直来直去也不过多客气!“嗯,好呀!腌疙瘩可是好东西!”
不一会儿,国叔拿出一兜腌疙瘩,貌似得有六七个。我一边说着:“给这么多干啥?尝尝鲜就成!”一边接过袋子闻了闻,好熟悉的味道,没错,就是这个味。
晚饭时,妻子切了整整一大碗,配上葱丝,香菜,放上一些香醋,几滴香油,往餐桌上一放,我瞬间沦陷。咸味刚好,熟悉的腌菜味道俘虏了我的味蕾,一家人吃后都赞不绝口。由于我吃得急,吃得又太多,饭后竟有些不消化,拽着妻子去散步消食。妻子笑我说:“你可真没出息呀,吃这么多干吗?我看你晚饭都没怎么吃别的菜,一大碗疙瘩丝让你吃了一多半。”我无言以对。
作为一个在农村长大的孩子,腌菜对我来说理应算不上新鲜。整个童年的饭桌上,它出场频率最高。早上玉米粥配腌疙瘩丝,中午馒头配腌青萝卜片,晚上馒头配腌胡萝卜。夏秋季还好,自家地头上会种些时令蔬菜,到了冬春季节,除去大白菜外就是腌菜了。
从我记事起,在农村家家户户的院子里都有一口腌菜缸。它们形状各异,有大有小,有粗有细,有上下一般粗的、有肚子鼓鼓的、有口大底小的。颜色或是褐黄色、或是藏青色、也有深咖色。大的近一米高,小的则五十厘米高,粗口径达八十厘米,细口径则三十厘米。虽形状各异,但味道大同小异,掀开缸迎面都是一种略带臭臭的咸酸味,尤其是老缸味道更浓,即便里面没有腌菜,味道依旧浓郁。
上小学时,放学铃一响,孩子们挎起书包就一溜烟跑回家。父母忙于农活,每家每户大都铁将军把门。孩子们把书包从围墙上扔进去,然后从大门下面钻进去,门板和地面之间有一段距离,散养的长嘴猪最喜欢在大门下拱洞,形成一处可以容纳孩子钻进去的空间。也有孩子从围墙上翻进去,当时围墙不像现在这般高,这般平,大都比较矮,墙上的青红砖由于盐碱侵蚀,会有一些大的墙缝或孔洞,刚好利于攀爬。农村屋门基本都不锁的,大都用一个门攀挂在门鼻上,搬个小凳子就能摘下来。钻到屋里从梁上篮子里拿个凉馍,掀开门口的腌菜缸拿上一根胡萝卜或青头萝卜再不一咸豆角,随后按原路返回,跑去街上找小伙伴们玩。
我家腌菜缸是一口藏青色高约一米的大瓦缸,还有一高约七八十厘米的小瓷缸。一开始用大缸腌制一些青头萝卜、疙瘩、白菜根、胡萝卜,随着生活条件提高,吃不了这么多咸菜,就换成了小缸。大缸在夏天给牛晒水用,春天用来泡棉花种子。改用小缸后依旧腌制之前那些菜,再后来这口小缸也不再腌菜而用来腌咸鸡蛋。每年麦前,母亲都会腌上一整缸鸡蛋,麦收结束后咸鸡蛋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咸,从开始我们整个吃到后来只吃蛋黄,蛋清咸到齁死人,再后来吃不完的就会发臭。我家从不吃臭鸡蛋,只能弃之。后来咸鸡蛋也吃的少了,就换成了坛子腌,从开始有咸味就吃,等到蛋黄腌出油也吃完了。
每年入冬后,村里人就开始腌咸菜了。青头萝卜、疙瘩,一并洗净晾好,用粗粒的大盐,一层盐一层菜码在缸里,再烧上一锅花椒水晾凉后倒在里面,用一高粱杆编制的盖垫盖上防止落进脏东西,也有人用油布包一个草垫子盖在上面,可以防止雨水进入。这一缸菜将是一年来的咸菜。冬天还好,腌制的萝卜疙瘩大都不太咸,青头萝卜因比较脆生大都切片,小孩子一手拿萝卜片,一手拿馒头,吃的惬意。疙瘩比较柔韧,一般都切丝,所谓丝在农村妇女“精湛”的刀工下,大都像土豆条一样。盛在碗里,滴上几滴老棉油,就着一碗黏黏的玉米粥也是不错的饭食。腌胡萝卜大都整根吃,胡萝卜是后来放进去的,咸味适中,且不是太大,整根吃别有一番风味。白菜疙瘩(白菜根)整个腌或切成两半腌制,它是陆陆续续放进去的,冬天吃完白菜头,再吃白菜帮,最后把白菜疙瘩扔进腌菜缸。吃的时候顺切,白菜帮成梳子形状,像是腌笋片,吃起来很有感觉,白菜跟柔韧有嚼劲像是吃肉。小时候很少有肉吃,白菜根替补了对肉的念想。
白粥咸菜熬过一冬,来到春天还要继续吃,这时候,咸菜基本都腌透了比冬天咸了很多。大人们吃都不用水淘洗,清水一冲就吃。我吃的时候会用清水淘洗好几遍,但依旧齁的很。齁着齁着就来到了夏天,终于有菜吃了,但半缸腌菜还会继续吃。在生活条件不是太好的当时,人们是不会浪费食物的,哪怕是齁到如吃盐粒般的咸菜。此时腌菜缸内部周围沾满了粗糙盐渍,手摸在上面像是摸在粗糙的砂纸上。夏天雨水多,即便腌菜缸箍得再严,还是会溜进雨水,即使不溜进雨水,在频繁掀缸过程中与外界空气接触,缸里依旧就会生一些蛆虫。每次掀缸拿菜,首先看到的是一层白毛菌块,并散发着一种淡淡的腥臭味。缸壁上更是会有蛆虫爬上爬下。但在当时并没觉得有多恶心,伸手捞出一个青头萝卜,在压水井旁冲洗一下,切了便吃,也从没有人因这个吃坏肚子。
我最喜欢吃大姑父腌的咸菜,倒不是他腌的有多好吃,而是他调拌的好吃。每年暑假我会去大姑家住几天,和表弟们住在一起吃在一起。早上或中午大姑父会在他屋门右侧的小腌菜缸里,拿出一个腌疙瘩洗净后切成细丝。大姑父的刀功很赞,疙瘩被切得极细,用清水淘洗几遍后咸味淡了很多,再切上几刀葱丝,放上香油、醋、烹上辣椒油,让人颇有食欲。至今我还常和大姑父说起,当年最爱吃他拌的疙瘩丝。
姨奶奶至今还有腌咸菜的习惯。在她屋门口左侧水缸东侧有一个高约八九十公分的腌菜缸,每年她都会在大门口空地上种一些青头萝卜,秋后便开始腌制,每年都会腌上一大缸。去年冬天,姨爷爷胃癌晚期,我去看望他,临走时,姨奶奶想给我们拿点东西,但又感觉什么东西都不新鲜,便问我吃不吃咸菜?我说好呀!随后跟着她来到腌菜缸前,等她打开腌菜缸,一股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我连连后退。一大缸青头萝卜变成了黑褐色,看上去有些糯糯的,黏黏的。我问她不会是坏了吧?姨奶奶拿出一个深褐色萝卜递给我,当我抓在手里,第一感觉就知道咸菜坏掉了,用手轻轻一捏,整个萝卜就烂掉了。姨奶奶面露惋惜嘀咕:“唉!好好一缸萝卜瞎了,让谁吃谁不吃,你也不来,这下好了都没法吃。”看着她失望的表情,我安慰她说:“没事,姨奶奶,明年我早来拿。”这缸腌萝卜坏了姨奶奶很难过,这年姨爷爷病重去世了姨奶奶更难过了。
上初中时,我吃姨奶奶家的腌咸菜最多。初中寄宿在学校,学校伙房只提供馒头和粥,炒菜也有,但价格较贵一份菜要三毛到五毛钱,对于农村孩子来说可望不可及,我一周零花钱才两块钱。每周上学我都会带上一罐咸菜,周末去姨奶奶家,她定会为我捞上几个青头萝卜和疙瘩,切成丝淘洗几遍,配上葱花倒点棉油,闷在空罐头瓶里。带到学校吃饭时,当打开罐子,一股香气钻入口鼻,这股味道让我倍感亲切,瞬间缓解思家之感,同学们也瞬间围了上来。
随着“冬暖式”大棚兴起,餐桌上不再局限于时令蔬菜。屋外北风萧萧,雪花飘飘,屋内依旧能吃到新鲜的黄瓜、西红柿、辣椒……即便有腌咸菜,也都是商业成品,味道越来越好,开胃下饭,不像以前自家腌制菜齁到无法下咽,但吃起来又像是少了某种味道。我明白,这个味道只属于那个特殊的年代。
如今,我家大腌菜缸被倒扣在后院,夏天时候会存一些雨水浇花用,小腌菜缸已下落不明。腌菜缸逐渐淡出大众视野,在农村老人家里还能看到它的影子,但也像我家腌菜缸一样,要么被闲置,要么成为杂物收纳缸。它不仅是一个老物件更是一把钥匙,让尘封的记忆如潮水般袭来,让身心沉浸在曾经的岁月里,让心灵得到安抚。
腌菜缸里演绎着时光流逝与岁月变迁,见证了社会飞速发展与脱贫攻坚的步伐,留存着一段又一段令人难以忘却的旧事。在物资匮乏的年代,是它陪我走过那段艰苦的岁月,陪我经历寒来暑往,缓解在外求学的思家之感,给平淡的日子添补上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