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独轮小车(散文)
独轮小车只有一个小小的轱辘,推起来很难掌握。恰如一个人只用一条腿走路,总是歪歪斜斜,摇摇晃晃的。八九岁的时候,第一次推这种车子,即便是空的,没装载着什么,也总是东倒西歪,摔了又摔。累得额头上渗出汗珠珠,急得脖颈上蹦出青筋筋。父亲心疼他的车子,扶起来说:“走慢点,别把车子给我摔散了。”对我倒满不在乎,说:“脚根要沉稳,胳膊要有劲。要抬头看路,别老盯着车轱辘。”
他舞动铁掀,将高坡上的沙土装在小车上,装得满满登登,五六百斤重。宽宽的车襻搭上双肩,粗糙的双手驾起车辕,顺着那道深深的车辙,将沙土运到低凹处。父亲个子有点矬,肩膀却宽宽的,生着厚厚的硬硬的肌肉疙瘩。粗糙的手掌,常年护着一层老茧,拿锥子都无法刺穿。
过了二月二龙抬头,土地刚刚解冻,父亲就在这七八亩春地里劳作。成天价推着小车,将高处的沙土运到低凹处。一锨一锨,一车一车。没人的时候,他不说话。累了就独自席地而坐,吸旱烟,望高高的蓝蓝的天。近处的麦田刚刚返青;远处的林子,还没有发芽抽叶的动静。有人的时候,他也不爱说话。偶尔对母亲说:“等这片地推平整,浇水就省事了,庄稼就长得好了。”偶尔对我说:“等秋后收了粮,爹驮着你城里去逛一逛。”一句话,说得母亲干活就有了劲头;一句话,说得我生活就有了盼头。
父亲的独轮车,是村里手艺最好的老木匠打造的。一卯一榫,都严丝合缝;一尺一寸,都合乎规定。车盘长四尺六,宽三尺三。车轴安于中间,略略靠前。这样的小车,推起来左不偏右不偏;既省力气,又能多推些东西。车辕、车盘、车腿都是老槐木的。这木料结实,不走形,担得起八百斤重。车轱辘是胶皮的,比爷爷那辆木头轱辘的独轮车,轻快得多,省力得多。每次推完土运完粪,父亲都把小车打扫干净,弯腰查看轮胎里的气是硬还是瓤(车胎充气不足,软),车架子有没有损伤。在他的心里,这独轮小车是有分量的东西,是有地位的东西。
家里积攒的粪肥,要一车一车推到田里去;田里收获的粮食,要一车一车推到家里。种庄稼,没有小推车是不行的;过日子,没有小推车是不行的。夏天割草,秋天打柴,都要用独轮小车运到家里来。冬天去公社里赶集,左边推着白菜萝卜,右边推着孩子老婆。吱油油在小路上走着,吱油油在大路上走着。简单而又缓慢,就像父辈们的日子,需要慢慢熬煎。不着急,也着急不起。卖了白菜萝卜,赚个三块五块的。回家时分,孩子的手里就多几块甜点心,女人的脖子上就多了一条厚围巾。
在冬天干枯的大地上,一辆辆独轮小车吱油油响着;在春天繁忙的大地上,一辆辆独轮小车吱油油响着;在夏天火热的大地上,一辆辆独轮小车吱油油响着;在秋天丰盈的大地上,一辆辆独轮小车吱油油响着。那声音像是在歌唱,又像是在呻吟,单调而不单纯。你仔细听听,每一辆小车都有他的调子,高高低低;每一辆小车都有他的节奏,缓缓急急。因为每一个小车上都推着一个不一样的家,都推着一段不一样的年华。
独轮小车,农民的独轮小车,中国的独轮小车,以它特有的结构推着一座座的山、一条条的河;以它特有的形式,载着几百年的日子,几千年的生活。
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去黄河滩清淤。村里的大男人都要去,都必须担负起这千年不变的劳役。没有人埋怨什么,因为土地是他们的,是他们的祖先开拓的。维护土地,爱惜土地,就是他们的职责。
男人们都走了,小小的村子一下子空荡起来,一下子寂静起来。只剩下女人、老人和小孩,眼巴巴地望着深秋的天空,望着云彩的身影。东北来的风急匆匆走着,脚步凌乱地踩掉许多树叶。黄黄的杨树叶,红红的梨树叶,簌簌地落在院子里,落在田野里。夕阳依旧落下,夕阳里的炊烟依旧升起。袅袅的,一缕缕上升又缓慢地低垂下来,用一种凉凉的青色,朦胧了小小的村落。依然是稀稀的小米粥,依然是掺了米糠的窝窝头;只是桌子上的竹筷少了一两双,甚至三四双。
数不清的壮劳力从各个村子赶过来,数不清的小推车从各个村子涌过来。原本寂寞的、空旷的黄河古道,一下子拥挤起来,一下子喧闹起来。铁掀挥舞,如风中摇曳的千亩竹林;汗水飞舞,如风中洒落的万颗雨珠。湿黏的黄土,一大块一大块压在独轮小车上,车架子被压的嘎吧吧直响,就像农民几乎被压折的骨头一样。一人驾辕,一人拉。驾辕的就像老马,车襻深深勒进肩膀;拉车的就像老牛,绳套深深勒进肩头。头三天,他们有说有笑。又三天,他们的话越来越少。再三天,很多人挖土时低头耷脑,不再说笑。手上磨出了血泡,脚上磨出了水泡。又在无尽的摩擦中,渐渐变厚,渐渐麻木,渐渐感觉不到痛楚。
河岸上,是白得冰凉的阳光。一座座秫秸和棒子秸搭成的窝棚,挡得住星光和月影,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风。初冬的凉飕飕的空气,冻得那些壮劳力蜷缩在被窝里,不言不语。一天一天的劳累,一块一块的石头样慢慢累积,直到积攒成山,压得他们浑身生疼,连眼皮都没有力气撩起。那些十八九岁,初次挖河开沟的青头小子,累得尿湿了被窝还呼呼大睡着。他们的独轮小车就蹲在冷冷的北风里,不言不语。似乎比它们的主人还要劳累,还要疲惫。这带给农民希望和丰收的小推车,这带给农民劳累和痛楚的小推车,沉默地蹲在古老的悠长的黄河岸边。好像要窃窃私语,又好像什么也不敢说起。
说不说话都没什么,河总是要挖的,地总是要种的。等回到遥远的家里,那些壮劳力和他们的小推车,还要去赶集,推着他们的孩子、老婆,推着他们的白菜、萝卜。开春,要运肥种地;夏收,要把一袋袋粮食送到粮所里去,送到国库里去,送到城市的肚子里去。皇粮要交,日子要熬。这一点,小推车似乎比它的主人更加明了。
三十六岁那年,爷爷推着独轮小车去支前。车上推着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小米和玉米,从指缝里挤出来的布鞋和棉衣。寒冬天气,东北风呼呼地刮着。一条旧棉裤,棉絮单薄得就像早晨麦叶上结出的霜。一件破夹袄,补丁摞着补丁,袖管里嗖嗖地往里灌凉风。可爷爷并不觉得冷,脚步匆匆赶往远处的枪声和炮声。鞋底磨破了,就用破布片垫上那么几层。肠子饥饿了,就佐着老萝卜咸菜,啃两个硬邦邦的糠窝窝。那小车上的小米,是不能动一粒的;那小车上的棉衣,是不能动一件的。那些都要一件不缺,一粒不少地送到解放军手里。哪怕迎着寒风踏着冷雪,哪怕冒着炮火流着热血。
那长长的连绵不断的,沿着乡间小路蜿蜒前行的独轮小车,以它特有的韵律歌唱着,日夜兼程脚步匆匆。多少坚固的小车粉碎在飞机的轰炸中,多少坚硬的汉子扑倒在刺鼻的硝烟中。出门时是火热的生命,回来时是冰冷的魂灵。一张草席,一个土坑,军功簿上没有姓名,历史的长河中沉默无声。陈老总说:淮海战役的胜利,是老百姓用独轮小车推出来的。
作为一位农民,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直到现在读到这句话,心口还是热乎乎的。这短短一句话,就是对中国穷苦百姓最大的奖励和肯定了;就是对中国乡村那一辆辆古朴的独轮小车,最大的奖励和肯定了。最后一把米,用来做军粮;最后一尺布,用来做军装;最后的老棉被,盖在担架上;最后的亲骨肉,含泪送战场。中国的独轮小车,中国农民的独轮小车,就是以这样思想和行动,推出来一轮红红的太阳。
再往前,一辆辆独轮小车,从北宋的清明上河图里走出,从西汉幽深的古墓里走出。用看似不稳定的单独的轱辘,推出了一个坚不可摧的民族。那会吱油油唱歌,却不会吱呀呀诉说的木头轱辘和胶皮轱辘,在中国的大地上轧出一道道深深的,或许你看不见,却真真实实存在的车辙。父亲是沉默的,爷爷是沉默的,八辈务农的老祖宗,或许都是沉默的。就像他们珍爱的独轮小车,总是沉默着负担起庄稼、河流以及土地。
如今,爷爷的独轮小车已经残破了。在灶膛里发出最后的光芒,散出最后的热量,最后一次为孩子们煮好小米粥。之后,就随着袅袅的炊烟慢慢飘散,慢慢消失在人间。父亲的独轮小车也孤独地坐在老屋的角落里,蒙着岁月的的尘土,沉默无语。除了父亲有时会走过去,按一按干瘪的轮胎,摸一摸光滑的车把;也就没有谁再去看望它,再去回忆它,再去思考它。但它们轧出的深深的车辙,是谁都无法填平的。它们吟唱的单调的质朴的歌,永远被风吟唱着,永远被时间吟唱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