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姥姥的好吃的(散文)
我的姥家,在我家北边一个叫新庄子的村,距我家十二华里。新庄子最南街,南街的最西边,是周家的院子。周家院子的最南端,二门外,有三间土坯到顶的东厢房。这就是我的姥姥家,她常年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南屋。周家院子实际很长,北面还有三栋三间的正房,姥姥的本家侄子——我叫舅的几家住着。院墙也是土坯,很矮。从姥姥的房门口往外看,就可看到一片田野,有玉米地,有白薯地,也有花生地。院子的南门口,正好对着一条像河床一样的土沟,中间就是大道。这是我来姥姥家的必经之路。谚语讲,多年的媳妇熬成婆,多年的老道熬成河。姥姥,早已成了婆婆;姥姥家门口的这条路,想来,年数也应该很多了。新庄子东边一华里,是一个叫前营的小村,我大舅母就是这个村的。我大舅在唐山市上班,在这个村盖的房子。新庄子东边三华里,就是著名的车轴山中学,是我的高中母校。
有钱不住东厢房。东厢房冬天冷,夏天热,人住着很不舒服。以前有钱的人家,所以盖东西厢房,是预备过年过节来客多了,临时住上几天,应急。平时,主要是当储藏室。姥姥住的这三间厢房,前后左右都没有房子和它连山,单摆单搁的。冬天西北风刮来,把整个房子全打透了,炉子烧得再旺,屋子里也是冷的。而且,这里地势低洼,院墙外边,地表浮着一层沙子,风一刮,会有好多沙子打着旋闯进屋子。外边的墙皮,一块块地脱落,有的墙角也已掉了下来。好像一只飘摇在波涛中的小船,一阵大风袭来,随时都能把它刮倒一样。
在我的记忆中,一年里,姥姥来我家住几天,去我秦皇岛姨家住几天,其它时间,就全在这个破旧的三间厢房里。她的孙子孙女们,我们做外甥的,就时常骑着自行车来这里看望她,给她带来些吃的用的。我一个姨,两个舅舅,姨夫和舅舅,都有正式工作。姨和姨夫在秦皇岛。二舅一家在唐山。姥爷和二舅一家生活在一起,每天推着一个板车串工房做小买卖,一年不一定和姥姥见上一面。大舅在唐山工作,周日跑家到前营村。前营的房子盖得结实宽敞,在村里是一流的。姥姥为什么不去找姥爷,或到我们、姨或大舅家去住呢?
姥姥个子不高,小脚,面颊红黑。七十多岁的她,头发并不少,花白,总在脑后盘一个卵形的小纂儿,整齐而端庄,头发,也每天梳得丝毫不乱,时常用手蘸点香油抹几下。她是个强势的女性,爱憎分明,在儿女面前,一个吐沫一个钉,说话嗓门高,走路也快。我好像没有看到她笑过。或许,她容不了别人,别人也容不了她。
但我,很愿意去姥姥家。因为我每次去,她把好吃的,都给我拿出来,还换着样给我做好吃的。虽也不苟言笑,但说话声音故意压低,让我感觉很亲切,很舒服。每年夏秋之季,各种蔬菜下来了,我就推着一轱辘小车,给姥姥送菜去。她踮着小脚,迈着碎步,先从水缸里舀来半盆凉水,拿过一条洗过的毛巾,让我洗手洗脸。接着就打开炕上的一个木头箱子,从里边拿出桃酥、糖块、核桃、大枣等,像摆摊一样摊在炕上,给我抓一把这个,又抓一把那个。然后到堂屋的小缸里拎出个棉布口袋,从里边掏出几大捧花生,抱来一捆玉米秸子,开始炒花生。姥姥家这边的土质沙性大,适应种花生。姥姥好像一年四季,总有布袋装着花生。每次来都给我炒。姥姥炒花生的水平绝对高。她用沙子,花生皮一点不糊,里边的花生粒却又酥又脆又香。炒花生的当口,卖肉的来了,在外边吆喝肥猪肉。姥姥就从她的大襟袄里兜掏出五毛钱给我,叫我买肉去。我知道又要给我做好吃的了,接过钱,撒腿跑到当街,把肉买了回来。卖肉的老头早认识我了,喊着:别摔倒,让狗把肉抢去。
姥姥这些吃食,我在家很少见过,更很少吃过。我吃起来没够,狼吞虎咽,吃相一定很难看。姥姥把炒好的花生端进来,顺便给我倒来一杯热水,说:“少吃点吧,要不中午吃不进饺子了。”我一想也是,就停止了咀嚼,但眼睛仍盯着这堆食物。姥姥说:“下午拿回去到家吃。”我高兴得直搓手。在家,我一年一年地也吃不到这些玩意儿。
就用我带的白菜。姥姥把半斤多肉全剁了,又往往馅里放一大勺猪油。搅拌的馅闻着就想吃。姥姥做饭非常麻利,不到一个小时,我就吃上了饺子。直至吃得直打饱嗝,才放下筷子。剩下有一半饺子,姥姥就装在一个大碗里,找纸裹上,叫我给我父亲拿来。
把给我拿的,一样样裹好,挂在车上,姥姥就拿来一个水桶,一根扁担,说:“水缸快没水了,你来得正好,和我抬两桶水去,省得麻烦别人。”
往北二门里边,有一眼水井,常年放着轱辘。姥姥放轱辘,我摇稍。我们一共抬了四桶,姥姥的小水缸就满了。
“这我可以用一个礼拜了。”姥姥坐在锅台上说,嘴角有了笑意。
我带着姥姥给的饺子、花生、点心、干果等,推车走出院子。姥姥踮着小脚在后边送我。往回走了好远,我回头,看到姥姥还在门口望着我。我冲她摆了下手,还也抬起手,但手到头顶的时候,就把手放在头上,梳捋了一下头发。抬水时,她手攥扁担、一步一步往前挪动小脚的情景,又复现在我的脑海里。她有两儿两女,下边又有了十几个孙子孙女外甥外甥女,她怎么就舍不得这三间东厢房呢。平时,水缸里没水了,谁帮她打水,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万一有个意外怎么办呢?
也就在这年吧,姥姥的一个力排众议的决定,给父母解了困,改变了我妹妹一生的命运。1962年秋天,母亲四十二岁,生下了我妹妹,起名秋生。这是我父母在上边有我们哥四个之后,唯一的一个女儿。父母愁喜交加。正值三年自然灾害,妈妈身体极度虚弱,干瘪的双乳没有一滴奶水。父亲照顾我妹妹,每天靠熬点玉米糊、白薯面糊给妹妹充饥。就这么,二三年过去了。妈妈身体每况愈下,妹妹也饿得面黄肌瘦,走路半身摇晃。姥姥来得次数比以前多了,照顾母亲,照顾妹妹。每次来,都带来一些吃的。她说,是儿孙们给她买的,她不爱吃。
“我想了好多日子,她姨没有孩子,把这个丫头给她姨吧!”姥姥看到妹妹把刚刚喂到嘴里的白薯面糊糊吐了出来,双眼看着我父母说。
父亲马上摆手:“可别,我们就这么一个闺女,咋舍得?”
姥姥微微摇头:“我看照这样下去,孩子活不了,还要把大人搭进去!”
父亲摇头:“我们四处求救吧,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她养活!”
“这是个要账的。那就先让她姨养些日子,我也跟着去,一块和他们照看她,等到她妈身体缓过劲来,我再把她抱回来。”
父母对视,看看妹妹,半天无语。
“别这么前怕狼后怕虎的,她姨也不是外人,能吃了她?还有我呢,我这回去,在那多住些日子,帮她姨带带。她姨适应了,我再回来!”姥姥说。
父母也没有再说别的。
就在这天下午,二哥用自行车带着姥姥、妹妹去了唐山火车站。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带着一个两周多点的幼儿,登上了东去的绿皮火车。
四十多岁、没有生过、更没有养过孩子的姨和姨夫,开始根本受不了孩子的哭闹,要姥姥马上把她送回来。姥姥给压住了。二三年后,妈妈身体好转,父母决定女儿回来,姨和姨夫又说什么也舍不得了。姥姥两头工作,最后征求妹妹意见,她愿意留在姨的身边。户口随即迁移了过去。妹妹由一个农村小女孩,转身成了一个城市姑娘。后来,妹妹出落得亭亭玉立,再后来,妹妹参加了工作,被聘任为一个国企的中层干部。
姥姥再来我家,是二三年之后的事了,这时我大约十二岁。
姥姥的面色不大好,有些苍白,头发也见少,但梳得仍然整齐。她走路,不如以前那样有力了。她是在父亲的搀扶下,进了我家东屋、盘腿坐在炕上的。妈妈从后边提着一个布兜,跟了进来。布兜里面有姥姥的几件衣服,还有几瓶罐头。妈妈在炕边收拾这个布兜的时候,我的眼睛在罐头瓶上扫来扫去。
“把那个打开的罐头,给外甥吃点,用那个小勺。”姥姥和妈妈说。这时,妈妈正从布兜里拿出小勺。这是一个有点像小船一样的铝勺。
“这是德芳、德林给你买的,你吃饭不香甜,留你慢慢吃吧!”妈妈说。德芳是我大舅,德林是我二舅。
“快给他吃吧。把小勺递给我。”姥姥拿过小勺,伸进那个打开的红果罐头瓶里,给我往外㨤。
妈妈从姥姥手中抢过小勺:“让他自己吃几口吧,你就别管了!”
父亲这时说:“你姥姥病了,刚从医院回来,要在咱家住些日子。你姥姥有什么事,你要有点眼力!”
“哎!姥姥,有事你就说,我都能干!”有罐头吃,我痛快地答应着。
姥姥就住下了。妈妈在炕头上,给她把被铺好。妈妈说:“炕头暖和些。你在这儿多住些日子,好好养养,病就好了!”
“过几天复查没事,我就回新庄子。晾晾那些花生、小豆的.我还答应秋生,夏天去秦皇岛,给她多带点花生呢。”姥姥说。
“让你四外甥跑一趟就得了!”妈妈说。
“再说吧!”姥姥可能难受了,双手捂住心口,往后靠在被垛上。
正是春天,家里人每天都忙。下地的下地,上学的上学,妈妈在家里做饭、喂鸡,喂猪,也没有闲空。姥姥在炕上坐不住,总要下来,扫炕,扫地,帮妈妈烧火。妈妈怎么劝也劝不住。
另两瓶罐头也都打开了盖子,放在炕上。每天我放学回来,姥姥就开始吃罐头,招呼我,看着门帘,往我嘴里塞几口,说:“快吃快吃,你妈看见,你又该挨说了!”然后她喝点罐头水。
十多天,都是这样。
有一天,我放学回来,姥姥没在屋,两瓶打开的罐头放在靠北墙的红色板柜上。那个小船似的小铝勺,就在罐头瓶里。
妈妈说,姥姥到医院复查去了,过几天就回来。
我每天放学回来,一进屋,就闻到红果罐头酸甜的味道,禁不住流出口水,就趁妈妈不在屋的空当,偷吃一两个红果,喝一口甜水。我怕妈妈看见,我更怕姥姥回来了,罐头让我偷吃光了。
八九天过去了,多半瓶罐头,让我吃得剩少半瓶了,姥姥还没有回来。
不记得妈妈是不是在家,那天,我放学回到家里,没见到一个人,那瓶罐头还在柜上放着。一会儿,父亲进来了,往东墙边的小柜子上一坐,满脸的疲惫,满脸的忧伤。
“爸爸你做什么去了?”我问。
“到市里去看你姥姥。”
“姥姥怎么样了?”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圈红了,说:“你姥姥,她死了。”
“啥病啊”我几乎是喊叫了。完全出乎我的意外。她说还要去秦皇岛给我妹妹带花生去呢。
父亲把脸转身窗外,向着唐山的方向说:“癌症,是胃癌。医生说,你姥姥总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有时生气,有时着凉。要不没事!”
我跑出去了,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也不知道累。不知多长时间,我到了学校门口,正好碰到曾和父亲同事的王老师出来,他家四口在我家的东厢房住。我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弱弱地问:“王老师,你说,我吃了不少我姥姥的罐头。我会传染上癌症吗?”
把王老师一下子问懞了。他问:“到底怎么了?”
我哭了:“我姥姥没了,是癌症,她在我家时,总给我她吃的罐头。”
“唉,这孩子,没事的!要是传染,你姥姥就不会给你吃了!”
我又跑回了家。但也没再吃剩下和罐头。
以后,我就再没有去过姥姥家,那三间东厢房以后的情况,我也不得而知。(2025.4.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