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东炕(散文)
一
“炕”是胶东人感到最温暖的一个字眼,当年的农耕理想是“孩子老婆热炕头”,炕也在排列其中,足以看出农人的生活理想和重视程度。
“东炕”,不要以为我是写错了,是不是“东床”?不是的。东床太典雅,它代指女婿,据说东床是乘龙快婿的卧具坐具。我的故乡有一座山叫“东炕”,和“炕”、“床”几乎没有关系。但东炕是我故乡人的温暖之地,是对山的“暖称”。
把山叫作“炕”,在中国文化词典里未有。山有巍峨意,在乡人的体感里,山也有温度。我不能否定乡人“山即炕”的观点。
我老家的村子,四面环山,被山抱得紧紧的,都有一种窒息感了。北大山,南大岭,南小岚,钓鱼台,大小砚山……都是山,换着名词,我实在不知其中有什么细微差别。可能就像有了几个孩子,要变着名字叫。唯独这“东炕”也是山,在大小砚山之南,在村子东边国道之东,偏偏叫个“炕”名,山在于起伏突兀,“炕”在于平阔温暖。在故乡人眼中,山是千姿百态的。
故乡的人,在环山之中,的确需要一块小平原,或许,平原在故乡人眼中就是一盘炕的样子吧?就像李白,见过多少崇山峻岭,却偏爱敬亭山,写道“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长安失意,从弟李昭邀请李白游的第一座山就是敬亭山,算是他人生的一个新起点吧,接纳了李白的失意和颓丧,唯有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好像懂得李白。我的故乡人,多么需要一个小平原,如炕一般。其实,我就曾经丈量过东炕,的确在缓缓的山中有一块十几亩地大小的平阔之地,人们称这是“泊地”,是肥沃的代名词。
我在家务农时,东炕这块纸张大小的小平原属于我们一队的,其他生产队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戏言道,孩子能在炕上生,长大能在炕上耕,一辈子繁华不再求……一条国道,将“东炕”山路的坡度减小,推车耕地,收禾运粮,都变得十分方便。生产队组织集体劳作,一旦在东炕那几亩地里,队长都要安排“送饭到东炕”,可能是,坐在炕上吃饭的感觉,让社员认同,所以在东炕干活安排最多,明明没有什么农活了,也要找点可干的事。例如,全公社的第一次挖“丰产沟”就是选的东炕,于是成为全公社的现场会点,我记得,那年玉米、大豆、花生间作的样板田在收获的时候,全社的村干部都来观摩,用丰收来印证东炕农作经济的成功。我们在地里干活的人,几乎全队倾出,连我母亲都扭着小脚,拿着蒲团坐在“炕头”“捆花生”(捆,是扑打使花生脱离蔓子的动作)。队长是我的叔叔,那年他在全公社三级干部会议上还做了专题经验介绍,名字一下子就响亮了,无人不知,连我遇到外村人,都要问问是不是“东炕经验”的家人,因为我的姓氏很特别,只有我们村有五六户,属于老子说的“小姓寡民”那种。
那时,也推行发展多种经营,在东炕的地堰上曾经种植了几千株柿子树,据说,想打出“东炕柿子”的“样板”,但没有成功,柿子在庭院会长得葳蕤挂灯笼,在“炕”上却不能挂果。如果“东炕柿子”果真成功,发展到现在,我想完全可以和陕西的“富平柿子”来一个东西一拼,成为东西奇观。
在任何时代,我们的创造力都没有被扼杀,理想就是探索。“东炕柿子”依然成为我的最甜乡愁。夭折的梦想,不是梦想不好,需要温暖的土地,成熟的技术,更需要时代的成全。曾经的理想就在那铺十几亩地大小的“炕”上,但我故乡人敢于尝试一回,失败了,我还是赞赏这次“植柿”的理想。
二
是火炕一样的坡缓无峰的山,给了故乡人一次农耕实惠,当时,东炕丰产沟经验被推广到了烟台地区(威海属于烟台管辖),生产的革命,其意义远超“文革”。那时正逢“两学”运动,“农业学大寨”的红色大字在1976年的冬天插上了东炕南边连绵的山岚。
在认识的普通层面上,我觉得我们理解为“运动”也没有错,但我觉得这是中国关于土地的又一次“革命”,是改变土地的地力,为农业机械化铺排未来的道路。
那年的秋末,我被任命为“东炕”修田整地的总设计师、规划师、执行人,尽管没有这样的名号,但我实际上承担了改造“东炕”的大任,用今天的称呼说,就是“技术总监”的角色。
漫山遍野的荒草,大小乱石堆成的乱岗子,还有采挖石头的矿坑,眼前是一片凄凉衰败的样子。我和伙伴用步子丈量了面积,大约三百多亩,一个时代,赋予我美好的图景。坐在山岚之中,眼前出现了幻觉,曾经是在“万里山河一片红”的邮票上看到环山的梯田,即将出现在我的老家。曾经有人形容,那是上帝在一个个山头摁下的指纹,我觉得,这个上帝一定等不来,只有全村人的铁锨镐头,可以在这里创造奇迹。我就是给摁下指纹的地方圈上一个个圈的人,那是我第一次感到我是一个有用的人。
将覆盖在山地上的腐土清理到备用场地,这些腐土是数千年因落叶腐败而成,含有大量的有机质。然后规划要挖掉的山包乱岗,计算好挖掘的深度,才有最佳运输距离方案,填埋沟壑。设计一条穿过“东炕”的机耕大路,根据水利趋势,留出蓄水的地头池子,便于从砚山东水库引水灌溉。理想很美好,现实也不骨感。
工程说明交给村书记看,他问我需要多少工时?我说不知。深知这是一个工程预算的东西,我学问不足。他说,为了“东炕经验”我们先干,根据情况再调整。
没想到的是,到过大年前,第一阶段工程顺利完工。
村书记决定,干到大年二十九,吃了饺子就动手。动手把东炕变成整齐划一的梯田。书记更急于把蓝图变成现实。
村民在家吃饺子,我和同伴就住在东炕一角用玉米秸秆搭起的工棚里。大雪好像是随大年如约而至,我们的工棚,就像书中描写的童话小屋,远看就像一朵开在冬天里的白色蘑菇。
全村人要在东炕铺开大会战的战场,一旦人马上“炕”,战线就拉开,不能在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那两天,我们是雪地里的探险者的角色。一人在各处插旗,定下坐标;我负责用测量仪测出高低度。夜晚,躲进简陋的工棚,用棉被包裹住身体,在一盏汽灯下,拨拉着算盘,计算土方量,记录运输距离,合算工分数据,还要根据地质情况,判断挖掘硬度,不能让分到“硬茬子”地块的人受累还挣不了工分。于是,计算出一个系数(根据运土的远近比、土质软硬度运算),我们要打破干一天得10个工分的框框,最大限度地调动劳动积极性。可能这是“搞社”时期第一次体现多劳多得分配原则,这是一个具有相当难度的事情,干一天有的得20多个工分,有的可能得五六个工分,差距之大,如果归于抓阄的运气,可能会引起社员的躁动不安,甚至影响整个工程。这个计划一出,我们就面临着压力的考验。村支书说,处理纠纷交给他,让我们观察工程量,调整系数,不要随意就可以。
我第一次感到工作有了主心骨。上过高中,学过高中数学,但没有一章是讲如何整大寨田搬土方的事的。我跑到公社向水利员请教,特别是让我懂得了土地的“比降”概念,让我避免了因缺少比降而造成土方量计算的失误。一亩地,从高端地头,到地尾,要保持顺次降位,便于灌溉,或有利于雨水排流,东炕是山礓薄地,一般不会出现地涝现象,所以比降一般采取400-500分之1的比例,不要小看从一端到另一端就只有1米的落差,其土方量出入是惊人的。甚至选取测量坐标的疏密,都直接影响着劳动强度,在过年后开工的前一晚,我们拿出了应该说是无可挑剔的方案。
村书记是个雷厉风行的人,他希望在一个春天,就完成东炕的梯田修整工作,不误夏播,要在秋天,在东炕开一个全县的现场会,推广农业学大寨的经验。
好在,除了山中某些地方的地质无法用人工开挖,一切进展顺利。初夏时,东炕就变成了层层梯田。据大队会计说,当年村里的粮食产量增加了上万斤,都是东炕的贡献。
东炕,是一个有温度的地方,它带给故乡的是希望,在耕地面积很有限的故乡,东炕保证了村民的口粮,并为国家公粮征收做出了巨大贡献。
第二年秋末,我又被责成负责收尾,进行配套水利设施。但农业学大寨的运动,此时悄然结束。想不到是什么理由,我放下了这些工作,转身去参加高考前的复习了。
三
东炕,是带着温度的地方,是一座山,也是一盘炕,一盘可以滋生涵养梦想的温床。那时,我虽不是“知识青年”,但高中毕业的人,在村中寥寥无几,我们曾自诩为知识青年,要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我没有辜负那个时代给我的机遇。
原以为,沧桑巨变,只是一个让我们无法看到的时光变迁,其实,每个时代,都会给我们的土地以变化,这些变化,在有过经历的人眼中,都是感到惊讶的。
平时往岛城石岛去,有两条路可走,其中一条就是经过我老家村东的国道,从东炕边上经过,尽管绕远一点,我还是喜欢走这条路,看看东炕,每一次都有伸手拭温的感觉。毕竟,那片土地上载着我的青春,东炕给了我不散的体温。经过东炕,我都要打开车窗,仿佛一股温度扑进车中,袭上脸庞,我明白,这只是一种心理感觉,但这种感觉对我很美妙。
东炕,现在已经不只是原貌的梯田,除了保留大部分田地,沿国道边当年平整的农田上冒出一排排楼房,厂区。达意装卸部、东炕生态科技园、经济作物种植股份公司、天禧水产有限公司、蓝达渔业公司、鑫发集团……在东炕这片温暖的土地上如春笋而生。网具、船舶配件、海产加工、预制菜制作等一批制造业落脚东炕,带起了新兴产业的发展。这当然是时代催生的新兴产业,我想,也应该有东炕这片沃土作为温床的功劳。
停下车,站在路边,仿佛无法理清头绪,只是呆呆地看。我还傻傻地想,我当年的劳作,我的青春交给这片土地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上师范的时候,最响的时代之声是努力奋斗实现“四个现代化”,其中就有农业机械化一条,如果没有全国性的农业学大寨运动,没有第二次土地地力的“革命”,机械化就没有可靠的基础,时代的机遇,集体主义的力量,改变了地貌,改变了历史进程。史学家把1978年的“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视为第六次“土地革命”,而农业学大寨,未被提及,我想应该是为这次土地革命的先声吧,把大好的土地交给农民,不再是穷山恶水,瘠地荒山。
东炕,是一片热土的缩影,我们生活的任何一片土地,都充满着温度。人们早就破了“孩子老婆热炕头”的小农格局,在这片热土上不断提升并创造着理想的生活。
东炕是山,虽然没有多少海拔高度,但却站上了时代的高度,不断而忠诚地承载着人们的温暖日子……
我见证了一片热土的一段今昔,并从热土中获得了青春的光泽和能量。深情地为之记。
2025年4月30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