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东篱】拉卜楞寺的夜晚比白天还要透亮(散文)
一
出兰州城,往甘南走,首先触目的是黄河之春。
大巴车不疾不徐地行驶在洮河、广通河沿岸,视野里是一幅五彩斑斓的画。桃花残红,梨花正白,香荚蒾初放,榆叶梅恣意舒展着娇艳的胭脂色。而河谷里的新绿,还是嫩嫩的。一切都是很养眼的感觉。
经过“小麦加”临夏回族自治州,偶见有零零星星的油菜花如黄缎般在窗外掠过。矮坡上的山杏花绽放似雪,岭岭泊粉霞,遍野香雪海。印象最深的,是三三五五的清真寺圆顶,和陆陆续续的拱北建筑,一派浓郁的伊斯兰风情。
然后,晚春的风便把我们缓缓地渡上了青藏高原的边缘。
进入甘南境内,公路变得蜿蜒崎岖。峡谷、草甸、牧场开始出现了。蓝色的达宗湖静如处子。远山顶上残雪闪耀银光。藏式村落经幡猎猎飘扬。天蓝得不可思议,白云像绵羊在大海里踏浪似的。牧民们正在忙于春季转场,耗牛群云朵般散落在青草坡上……
这是乙巳年4月25日,我们从兰州驱车前往夏河。下午两点出发,抵达拉卜楞寺时,已是晚上七点。
一般来说,四五月间的甘南,天气常雨,甚至还落雪。不曾想天公格外作美,这一天却是难得的风和日丽,碧空如洗,白云飘荡。这里日落迟,当到达夏河时,竟仍能看见拉卜楞寺的金顶在夕阳下闪烁着灿烂的佛光。感谢佛祖了,他知道我们来自遥远江南,云山万里,风尘仆仆,满怀虔诚,来之不易,故恩赐了一个晴朗的日子。遗憾的是桑科草原的草色尚在返青。放目望去,淡淡的黄,浅浅的绿,野花懵懵懂懂的,吐着微弱彩光,像一个刚出道的僧人,尚未开悟呢。
视野里,天苍苍,地茫茫,风吹草亦低,不现牛和羊。
此时,正值甘南旅游淡季。我本来是不想来的,但发小眼镜兄却再三坚持。他说要的就是淡季,既可避开喧嚣的人流,亦可邂逅雪山残白、草原初绿、藏区风情,又可惬意体悟宁静的宗教氛围,加之费用又省,一举三得哦。
他说得有理。只要是有理,我就服从。办好入住,夜幕低垂,灯光次第亮起。在一家川菜馆吃罢饭,眼镜兄突发奇想——夜游去!于是,大家遂信步逛向拉卜楞寺。
二
夏河,是甘南藏族自治州下辖的一个县。位于青甘川三省的交界处,北为黄土高原,南连青藏高原。夏系雍州之地,周属羌戎所居,自古乃“将兵略地”,因黄河一级支流、源自大不勒赫卡山南北麓的大夏河经流于此而名。这里地广人稀,全县总面积达6274平方公里,人口却居然不到十万,估计还没有当地的牦牛多。
然而,酒香不怕巷子深。
夏河虽然地处偏远,但旅游资源、宗教文化却是得天独厚,境内的拉卜楞寺、甘加秘境、桑科草原、丹尼索瓦人遗址等名胜古迹驰名遐迩,其中尤以拉卜楞寺最为著名。三百多年前,一世嘉木样·华秀·阿旺宗哲,在大夏河北岸、龙凤两山遥相呼应之间的“扎西奇”(意为吉祥之地)上建了拉卜楞寺,并在庙前种了一棵树。法轮旋转了几百年后,一棵树开枝散叶,变成了一千多亩的茂密树林。拉卜楞寺也从一座八十柱的大殿蝶变成为了拥有占地1234亩、建筑面积82.3万平方米,集传经弘法、佛系教育于一体的综合性佛教圣地。
山水苍苍,古寺重重。岁月流转,万物循生。寺庙因夏河佛缘而得建,夏河因寺庙隆兴而立万。说白了,夏河是一个因拉卜楞寺而闻名于世的地方。
县城就叫拉卜楞镇。小城沿河而建,狭长苗条,一条大街,横贯东西。街道异常宽敞,可并行六匹马车。东西两边,是两个泾渭分明的世界。东边住凡人,有藏、汉、回、撒拉、蒙古、朝鲜等18个民族。西边清一色住僧人,鼎盛时期,寺僧几近五千。人与佛,凡间与佛界,红尘与净土,仅处一路之隔,一步之遥。
夏河的天,犹如当地的温差,夜与昼,全然不同。像京戏的脸谱一样,白天瓦瓦蓝,如蓝脸的窦尔敦;入夜暗魆魆,如黑脸的包公。日间气温达20多度,夜晚竟急剧下降到3度。一蓝一黑,一暖一冷,天地之别。也许是高原风大,两旁的房子几乎没有高大的,清一色两层高,屋檐和梁柱上绘着鲜艳的釉彩,矮矮地沿街铺展开来,迤逦在橘黄色的灯光之中,像两列卧在铁轨上待发的绿皮火车一样。
我们投宿的客栈,距寺庙不到三百米。我们沿着街道一直朝西行去,边行边拍,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是蜗牛爬行的节奏。就这样,十几分钟后,便走到道路的尽头,拉卜楞寺到了。
拉卜楞寺,本名“噶丹夏珠卜达吉益苏奇贝琅”。拉卜楞是藏语“拉章”的变音,意为活佛大师的府邸,始建于清康熙四十八年。与那些千年古刹相比,它的历史并非悠久,然其规模之大、影响力之广,是一般佛寺无法媲美的,属藏传佛教格鲁派六大寺院之一,有“世界藏学府”之美誉。
春寒料峭,夜色如墨。寺庙内外,灯火阑珊,像有无数硕大的夜明珠,点亮了混沌的夜空,把一方意地照映得形同白昼。
事先就得知,夜里的拉卜楞寺,对外是不开放的,但我们早已胸有成竹。在号称“小西藏”的甘南,几乎是所有的寺院都设有外廊,几乎是所有的外廊都置有经筒。而那些依次排列在廊道里的经筒,是大慈大悲、宽容大度的,它们从不设防,日夜禅守在各自的岗位上,任信徒们和五湖四海的游客们前去朝拜,祈愿。拉卜楞寺拥有全世界最长的转经廊。由2000多座鎏金经筒组成的梵文长阵,全程七里,这也是它的独特之处,足以勾起人们的好奇心。
我们步入长廊入口,开启了漫长的心灵之旅。
夜已向深。天困了。地睡了。酥油灯醒着。星星也醒着,像弥陀的眼。不朽的佛祖,是永不知眠的吗?同时醒着的,还有夜风,还有我们三个不是那么信佛、却对藏传佛教满怀敬意的人。
风在呼呼地吹,仿佛在低呤着《甘珠尔》的某个段落。悠长的廊道里,无数盏酥油灯在默默地燃烧着,如一溜望不到边的雏菊,在苍茫的原野上摇曳;如一条隐隐约约银龙,蜿蜒向一个个金沙琉璃的世界。这时候,上苍再次开恩,不知何时何刻,天空竟弯月高悬,群星闪耀。在拉卜楞寺,星星和月亮也是一盏盏天然的酥油灯。月光烛芒般从廊檐洒坠下来,天光和地光融为一体,在筒身刻满游动的银鳞。神秘之光,把经筒上的彩画和纹文照耀得一览无遗。此时此刻,最黑暗的眼神也会明亮起来,最浮躁的心灵也会宁静下来。
深呼一口气,我伸出双手,转动第一个经筒。随手一推,经筒便旋转起来了,发出一声声的“咯吱”响,就像我的心跳,就像我翻开第一页经书的纸鸣。
三
总以为,在这万籁俱寂的春夜里,寂寞的寺院,一定是空寂冷清的。不曾想,转经廊里,竟是人影绰绰,真言如雨。
他们都是一些来自远方的信徒,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穿着藏靴藏袍,人不多,亦不少。借着亮光望去,看到他们个个手攥佛珠,一边转着经筒,一边在嘴里念念有词,神情十分专注,似乎无时无刻,都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全然奉献给了信仰。
藏民对藏传佛教的信仰是无比虔诚的。但凡是去过西藏的人都会遇见,在条条通往拉萨的大路上,不时会看到有络绎不绝的佛教徒们,手着护具,膝着护膝,前身挂一毛皮衣物,尘灰覆面,一路匍匐,历月经年,磕着长头,直至拉萨。信徒们认为,一生修行,至少要磕十万次长头,才能实现自己心中的信仰,和祈福避灾。十万次,这是一种何等执着的修行?他们磕长头的脊背匍匐成了山丘,十万次的跪磕化作了额头上的勋章,掌心磨出的血珠足令石板开出美丽的格桑花。我终于明白,为何高原的风雪千年不冷,为何拉卜楞寺的钟声总是悬荡在云端。
扪心自问,我能持乎?答案是否定的。
环境和氛围,一下子是难以改变人心的,但足以感染人,改变人的言行举止。开始,我们以游客的身份,毫无羁绊地漫步于转经廊道,嘻嘻哈哈,心不在焉。而从遇到了他们,我们便如见明圣,敬畏之心,油然而生。我试着作了好几次磕长头,但始终无法做到心神合一,而且额头也似乎不配合。既然如此,那么,就一心一意去转动经筒吧。祈愿是真诚的。我与天圣山安福寺的达照法师相交甚笃,他曾经告诉我,但凡是去拜佛祈愿的人,倘若心怀大慈大悲,往往会得到更多的福报。于是,我唯有凝心屏息,与天地同音,默默地转着经筒,转出连绵不绝的天籁,祈祷天下苍生,平安无恙,逢凶化吉,远离苦难,吉祥如意!
依稀感到不远处的玛尼堆,有桑烟袅起,如一缕缕夜的精灵,在释放悠悠禅意。心入深静,人亦恍惚。我的影子在斑驳而朦胧的光影中飘勿,顺时针凝固的思绪被月色抻得悠长。我一边转着经筒,一边默默祈祷。当转到第二千零一只经筒时,我似乎觉得自己的天目开了,看见一只晶莹之鸟挟着白月的光晕,从一个老喇嘛留下的足窝里蓦然飞出,翅尖扫落的星子坠入经筒的凹槽,化作了经文里一个个透明的动词。
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的眼亮了!心亮了!灵魂亮了!整个拉卜楞寺的夜晚一片金碧辉煌,比白天还要透亮。我似乎看见,一个头盖宝鼎、慈眉红唇、笑容可掬、浑身披金的老僧,正缓缓地向我走来。他——就是阿旺宗哲。
阿旺宗哲,全名华秀·阿旺宗哲,又称嘉木样协巴,意为“文殊欢喜”,系拉卜楞寺的创建人和第一任寺主,是十七世纪中叶藏传佛教卓绝的“遍知者”、“宗喀巴第二”的伟大佛学家,被康熙册封为“掌教护法额尔德尼诺门汗”。阿旺宗哲一生拜师30多人,深涉学海,穷尽妙理,名冠雪域。他弟子众多,且出类拔萃,名载史册者不计其数,甚至就连六世达赖喇嘛和当时统治西藏的拉藏汗皆出自其门下。他一生著作甚丰,除《因明》《中观》《般若》《俱舍》《律学》等五部大论被学术界视为瑰宝的旷世大作外,还有诸多著作,留传下来的,至今仍有140部。有高僧赞叹曰:“大师之学,可与宗喀巴并肩,龙树、月称亦未必胜他。”
阿旺宗哲既是一个高僧,更是一个奇人。年逾花甲之时,西藏摄政王第司欲提升其为“甘丹赛赤”,即金座法王,乃藏传佛教格鲁派最高法王之位,像皇帝的宝座一样令人羡慕,他竟毅然谢绝,却领着一百多名弟子回归故里,在夏河建寺弘法,当了一个小小的住持。
这究竟是为何?有人说,此乃鸟倦知返,落叶归根。有人说,此乃激流勇退,逃避现实的政治风险。也有人说,此乃机缘所至。
要我说,不管是出于何种目的,都沾染不了阿旺宗哲圣洁的佛心。他就是一个纯粹的僧人,弘法扬善,予人菩提,远离血腥,择居意地,理所当然。出家人也是有理想的。也许,阿旺宗哲生前会想到,由他一手创建的拉卜楞寺,来日定能不断发扬光大。但几百年后,拉卜楞寺竟出现了普天下最壮观的转经廊,这就出乎他的设想了。
我想,他一定为此而感到震惊和骄傲。他的肉体走了,但灵魂仍然活着。所以拉卜楞寺的夜,才会发出如此神奇的光芒。那些在风里跳着曼陀罗舞的酥油灯,那条流淌在转经廊的天上银河,那钩托举着无声轮回的白月光——都是他千古不朽的佛灵。
四
次日,天气转阴,气温骤降。我们睡到自然醒,用罢早点,去游白天的拉卜楞寺。
请了个导游,芳名格桑花。格桑花开正艳,才二十出头,氆氇长袍裹着,绿松石坠子挂着,银铃铛荡着,牛皮靴穿着,两腮高原红漫过颧骨,身材窈窕,眼亮齿白,是个人见人爱的人儿。拉卜楞寺内部规模庞大,崇楼广宇,鳞次栉比,铜瓦红墙,门第千重。寺内有主要殿宇近百座,包括六大学院、16处佛殿、18处大活佛宫邸,以及讲经坛、法苑、印经院、佛塔等,迷宫一样。
“各位扎西大哥,大家想怎么游?”
“找最经典的。”眼镜兄说。
“好嘞,那么大家就跟着我的感觉走吧。”
格桑花的笑脸,异常清纯,不禁让我想起电影《康定情歌》里的藏族姑娘达娃。她在前头开路,我们在后面跟着。她每走一步,都仿佛踏响牦牛毛编织的彩虹。拉卜楞寺的建筑风格十分独特,所有的梵宇,少见金属,均以当地的石头、木材、泥土、茴麻构成。下宽上窄,近似梯形,外石内木。格桑花说,这就叫“外不见木,内不见石”。各庙宇的颜色,则根据其不同的功能与等级,以涂染红、黄、白等颜料为别。佛殿顶部及墙壁,置有鎏金法轮、阴阳兽、宝瓶、幡幢、金顶、雄狮。
拉卜楞寺号称“世界藏学府”,它既是一座寺院,也是一座功能齐全的佛教大学,下设“闻思、时轮、医学、喜金刚、续部上、续部下”六大学院。每个学院,都配有一个“磋钦措兑”的经堂。整个上午,我们逛罢学院,又去看佛殿,皆在殿宇的丛林中穿行,是刘姥姥逛大观园的感觉,恕不一一道来。
印象最深的,是闻思学院的大经堂。它属藏式和古宫殿式混合结构,由阿旺宗哲所建,由前殿楼、前庭院、正殿和后殿组成。前殿楼巍峨,上盖铜瓦,顶脊竖宝瓶,站着铜山羊,饰有法轮,楼上供着吐藩赞普松赞干布之像。前庭院开阔,是学僧辩经和法会辩经考取学位的场所。正殿磅礴,内悬乾隆皇帝御赐“慧觉寺”匾额,供有释迦牟尼、宗喀巴、二胜六庄严、历世嘉木样塑像。后殿庄严,正中供的是馏金弥勒铜像,左侧供的是历世嘉木样大师的舍利灵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