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羽绒服(散文)
我们一家来承德那年,街上正流行穿羽绒服。还记得我们第一次去城里,站在父亲工作的办公楼外面等他,看到楼里办公的人都穿着颜色各异的羽绒服进进出出,奶奶眼睛就像长在了他们身上,随着转动着。她说,等这月我父亲和母亲开支了,凑够钱,一定要给他买个城里人都穿的羽绒服。
奶奶属于急性子人,回到家她每日晨起第一件事,便是撕扯日历纸页,枯瘦的手指沿着日期格子一寸寸摩挲,仿佛这样就能把日子搓短些。父亲刚上班,离开支的日子还早呢!奶奶实在等不及了,就去翻她的家底了,她打开红木箱翻出三百块钱,问母亲一件羽绒服多少钱呀?母亲说,怎么也得五六百吧。奶奶听后眼睛圆瞪喊了一句:“买金子也用不了这些钱吧!”随后,奶奶枯枝般的手指捏着钞票微微发颤。奶奶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原先她娘家妈给她陪送一个金戒指,为了给公公治病她给当了,当当铺高高的柜台后飘来三百二十元的字据,她接得毫不犹豫。但过后,村里懂得金价行情的人也和奶奶说了,那个金戒指是老货又是足金,说奶奶卖亏了。一分钱掰两半花的奶奶听后也没后悔,奶奶说:“不亏!它至少救了我公公的一条命了!”
奶奶虽然说是这么说,她还是决定要给父亲买羽绒服。她说:“咋也不能让我儿子总穿他爸那件老皮袄吧!”
父亲在东北时刚开始的工作干的是销售,经常出差。爷爷就把自己的羊皮袄送给父亲挡风寒。后来母亲还买了蓝色涤卡布料给羊皮袄做了一个外衬,改成了中山装那样的款式。父亲每天美滋滋地穿着,既能挡风寒保暖,样子倒也大众新潮。来承德后,父亲也穿着去单位上班,只是单位人都开始穿羽绒服,父亲穿的羊皮袄就显得土气了。母亲巧手改制的涤卡制服已经泛着洗白的光,铜纽扣在办公楼走廊里叮当作响。他总说这袄子贴心贴肺地暖。可奶奶那次去父亲单位找父亲,分明看见,电梯门映出父亲与同事并肩的身影,父亲悄悄地把露出的羊毛卷边趁人不注意的空档,使劲往里掖着。
母亲也了解奶奶的急性子,就把准备给姥姥过生日的钱掏了出来,这可是母亲踩缝纫机挣得二百块钱呀!加上奶奶的三百块钱一起给了父亲,让他从市里回来给自己买件好一点的羽绒服回来。
父亲答应得好好的,拿了钱就去了单位。结果晚上下班回来时,没给自己买回了羽绒服,而是给我和哥一人买回了一件。他说一个卖羽绒服的商铺正搞活动,小孩的羽绒服两件才三百二十块钱,他拿的钱除了给我俩一人买一件羽绒服外,剩下的钱他还给奶奶买了一块奶奶老早就惦记的电子手表,给母亲买了一个女式的雨披。他还说,他同事和他一起去的商店,都给自己家孩子买了羽绒服。奶奶埋怨父亲,不应该给我俩买羽绒服,更不应该花钱给她买那块电子表。她说给母亲买雨披买得对,因为那时母亲在工地搬石头筛沙子的都是露天作业,头上只戴一个草帽,每次回到家身上都被淋得湿透了。所以,给母亲买雨披实用。给我和哥买羽绒服有些过于奢侈了,小孩子有衣服穿就行了,没必要穿那么好。虽然她那么说,但看到我和哥穿上羽绒服后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并说道:“嗯,两个孩子每天起早贪黑地上学,也不容易。正在长身体,穿得暖乎乎的也应该。”她还夸奖父亲,越来越有父亲样了,天下的父母都应该这样疼孩子。她还把那块手表戴在手腕上,不错眼珠地看着,然后就出门了。我们知道她这是去邻居家显摆去了。
奶奶从邻居家回来也是吃晚饭的时候了,她身后跟着齐老太太,齐老太太穿了一件新买的大红色的羽绒服,说是她过生日儿媳妇给买的。奶奶对齐老太太说:“你的羽绒服再好我也不羡慕,我在家待着又不抛头露面的,我儿子是国家干部,他穿得好一些就行了!”然后,她还反复嘱咐父亲说,等开支了,一定要给自己买一件羽绒服,来回穿着上下班。
父亲给我和哥买回的羽绒服第二天,我和哥就穿着去学校了。那时学校同学穿羽绒服的没几个人。所以,我和哥的羽绒服也成了热点,引来同学们的羡慕目光。我和哥也自豪地告诉他们,我父亲从市里大商场给我俩买的,花了三百多块钱呢!
终于到了父亲开支的日子了,一早奶奶就嘱咐父亲开了支下班去商场买羽绒服。而且在这之前,奶奶和母亲已经提前踩好了点,相中了一件卡其色的羽绒服。奶奶使用自己不烂之舌并运用了自己做买卖久经沙场砍价功夫,砍下来了四百八十块钱。而且奶奶特意要了那家店的老板名片,给了父亲。
父亲当时和奶奶答应好好的,结果晚上回来没给自己买羽绒服却给奶奶买了一件和齐老太太一样的大红羽绒服。父亲给奶奶买这件羽绒服的理由很充分,过几天就是奶奶的生日了,他这个当儿子的理应孝敬自己母亲的。而且买这件羽绒服是我母亲提议说让父亲先给我奶奶买一件。而且母亲也说了,我奶奶如果穿上这件羽绒服,绝对不比齐老太太穿着逊色。我父亲的羽绒服下月再买,而且是一定要买!
奶奶虽然嘴里不停埋怨父亲,但穿上羽绒服那刻,脸上的老褶子都笑成了一朵黄菊花。她高兴地在镜子前走动着,不停地说:“嗯,红颜色喜庆呀!这回我也能比过齐老太太了!”说完,她就穿着这件羽绒服去了齐老太太家。
奶奶从齐老太太家回来后,对母亲嘱咐道:“茉莉呀!看来大华这件羽绒服还得你去买!”奶奶给母亲下了死命令。母亲答应了,并对奶奶表示,等下月我父亲和她开支的日子,她亲自去市里专卖店去给父亲买羽绒服。
下月开支的日子到了,父亲把工资拿回来,奶奶开心地数好并交给了母亲。晚上家里人正准备休息呢,大娘和大爷风尘仆仆地来家里了,命运总爱在最暖和的时节降下寒潮。大娘带来一个不幸的消息,大爷得了糖尿病并发症肾病,急需钱透析治疗。
奶奶听后,立时傻眼了,她枯井般的眼睛,突然涌出浑浊的泪水。母亲一边给她擦着眼泪一边劝她:“妈,别急呀!没事!咱们共同想办法筹钱治疗就是了!”
大爷来承德治病,父亲的羽绒服又没戏了。那月,母亲的工资加上父亲的工资给大爷交了治疗费,大爷开始接受治疗。几个月治疗下来,父亲的工资和母亲的工资,在药费单前蜷缩成卑微的纸片。即使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又借了不少钱,大爷的病反而越来越厉害。那时大舅在滦河老街正做买卖,交际广,认识人多,托人买了不少进口药也没有让大爷脱离危险。医院几次下达病危通知书,大爷就和奶奶商量说他不想治疗了,就想在家安静地守着家人过完余生。奶奶不得不让父亲把他背回家里。母亲不甘心让大爷就这么离开,就四处托人打听能治疗大爷的神医,最后终于打听到滦河镇的一个老中医,并亲自请他来家里给大爷治病。老中医来到家里看过之后,他说,他可以延长大爷的生命,只是他的中药会很贵,只要家里舍得花钱就行。母亲不带考虑地答应了,母亲说:“这钱我出!只要人能多活一天是一天!”
当即母亲就给东北的姥姥打了电话,姥姥给母亲打来了一万块钱。有了一万块钱后,老中医给大爷开了许多中药,每天母亲和父亲一起背着大爷去老中医诊所扎针,敷药吃老中医的专用秘方。虽然后来一万块钱花得精光,大舅又帮着借了一些高利贷,但却让只有三个月生命期的大爷延长到一年零七个月的生命。大爷虽然最后还是走了,但家里人也确实为他尽力了,家里为了他也变得一贫如洗外债累累,但奶奶也说了:“值得!”因为最起码让大爷多活了一年多的日子,大爷也知足了,也没啥遗憾了。
大爷去世后,由于治病家里变得一贫如洗。以后的每个月父亲母亲开支的钱都要还外债,家里的生活也变得紧紧巴巴的。那几年里,我们家很少能吃一顿像样的饭菜,我们一家人的早饭经常是一人两个土豆,或者一碗稀粥一碟小咸菜。
奶奶经常说的话是:“大华的羽绒服是买不成了哟!我亏待我儿子了!”而父亲却说:“妈,不许说这话!那有啥亏欠的呀!我又没冻着,我不有我的羊皮袄嘛!”
我那时经常对父亲说的话是:“等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给你买最好的羽绒服!”
我考上大学那年,父亲的皮袄毛色已黯淡如秋草。他站在月台上挥手,铜纽扣在朝阳下闪成星星点点的光斑。"等我有出息了......"我对父亲信誓旦旦地说。父亲听着,他的笑纹里埋着未竟的期许。
遗憾的是,我上大二时,母亲突然去世,紧接着一年后,父亲也患脑肌瘤去世了……
“等我以后有出息了,一定给你买最好的羽绒服!”这句承诺,永远停留在了六年前的初雪里。如今每逢寒潮预警,我总会梦见父亲穿着那件磨得发亮的羊皮袄向我微笑,而我却总是愧对他的目光,因为父亲始终没有穿上我给买的羽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