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记忆中的裙子(散文)
我的衣柜里挂着不少裙子,虽然有几件已经不算新了,有的甚至存放了三十年,但我依然格外珍爱。它们对我而言,不只是布料与针线的简单缝合,而是承载着时光的重量。这些裙子分别记录着我人生不同阶段的悲欢与成长。只要我轻轻打开柜门,这些衣物便能唤醒我那些深埋在心底的记忆,带我重温过往那些难忘的岁月。
一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农村,受经济条件、政治环境和社会风尚的影响,人们的衣着普遍朴素、实用且高度统一。在我们渭北平原一带,多数家庭都使用自纺的粗布,颜色以原白、靛蓝、黑色为主。妇女们常常自己纺线、织布、缝制衣物。家境稍好些的父母,会省下布票给子女在逢年过节时买几尺洋布做件新衣——男孩子多是蓝、灰色上衣,女孩子则以碎花布为主。那时候的农村,根本见不到裙子的踪影。
记得上小学时,每年六一儿童节,我们百良公社教育部门都会组织各校进行秧歌舞蹈比赛。我们东宫城村子大,学校每年都从三年级到六年级选拔数百名学生,组成声势浩大的锣鼓队、彩旗队和百人秧歌队,在比赛中屡屡夺魁。
三年级那年,我有幸被选入秧歌队。正式表演那天,学校要求统一着装:白色短袖、蓝色裤子。女生腰间系着粉红色纱带,脚穿家里做的粗布白凉鞋——鞋面布条交叉处还缝着两个小铃铛;男生手持两朵纸制大红花,脚穿黑色灯芯绒布鞋或者黑色粗布鞋。我们步行十里来到百良街道,一进街口,就见彩旗招展,锣鼓喧天。随着鼓点响起,我们立即舞动起来:女生手中的粉纱带如云霞飘舞,铃铛声如碎玉般洒落;男生手中的红花上下翻飞,宛若跃动的火焰。队伍情绪高涨,我们沿着街道舞动了二三里路,最终抵达广场。
那次我们表演的节目是《我爱北京天安门》《小松树快长大》和《我是公社小社员》。浩大的阵势、统一的着装、整齐的动作和嘹亮的歌声,赢得围观群众阵阵掌声。最终,我们学校再次夺得第一,凯旋而归。
回到家,母亲让我和姐姐(五年级,与我同队)脱下新衣新鞋。我们恋恋不舍,母亲只好答应:"再穿两天吧,洗过再收也行。"解下粉色纱带时,姐姐突然对我说:"要是用这纱料做条裙子,咱们平时穿肯定好看!"我连连点头。
母亲听见后立即打断:"别瞎想,明年跳舞还要用,纱带得好好收着。再说了,你们看见村子里平时有谁穿裙子!穿裙子要被人笑话死了。"就这样,我们的裙子梦还没开始就破灭了。
1978年夏天,我小学毕业。某个午后,我正要去村西头闺蜜家,远远望见闺蜜那个正在上大学的哥哥牵着他女朋友的手走在前头。那姑娘身材高挑,穿着白底黄碎花的连衣裙,脚踩一双白色高跟鞋。从背后看,她乌黑的辫子随着步伐轻轻地摆动,裙摆在夏日的微风中翩然摇曳,宛如一朵盛开的花。她不时微微侧头和男友说话,眼角眉梢都带着温柔的笑意,阳光为她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辉,美好得让人移不开眼。
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不敢靠得太近。那时候农村人思想保守,从来没有年轻男女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牵手走过巷道,因为那样做被认为是伤风败俗。这对恋人牵手有说有笑从巷道里慢慢走过,成了村子里绝无仅有的风景,身后跟着一大群看热闹的孩子。我想许多孩子大概都和我一样,对那条摇曳生姿的裙子充满好奇——那年月穿裙子可真是一件新鲜的事儿。那些看热闹的孩子一路跟着这对恋人,直到他们的身影消失在巷道尽头出了村子为止。
这次偶遇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裙摆翩跹的美妙画面久久萦绕于心。那时,我在想:要是有一天我能穿上连衣裙该有多好啊!
二
1985年,我考上大学前往西安求学。1986年5月,我终于拥有了梦寐以求的第一条裙子。那是我在西安上大学一年后订做的,承载着太多难忘的回忆。
那年夏天格外炎热。某个周六下午,室友王昕莹和刘晓红邀我一起去解放路逛街买裙子。我们逛了整个下午却一无所获——不是款式不合身,就是价格太昂贵,最后只能悻悻而归。
回校路上,我们还在热烈讨论那些可望不可即的漂亮裙子。走到校门口时,王昕莹突然指着路边一家不起眼的小裁缝店提议:"要不咱们三个试试订做吧?自己选布料,价格便宜还能量身定制!挺合算的。"
第二天,我们兴冲冲地去了那家小店。我选了白底带绿色小圆点的布料准备做连衣裙,昕莹挑了白底蓝碎花,晓红则选了黄底红枫叶点缀的布料做喇叭裙。老师傅给我量尺寸时,晓红打趣地说道:"您可要量准些,这可是人家的第一条裙子啊!"她的话逗得我们都笑了起来。
等待取裙子的两周时间格外漫长,我们几乎每天散步都要绕道去裁缝店张望。取到裙子的那一天,我迫不及待地在宿舍里试穿。裙摆刚好过膝,腰身收得恰到好处,我小心翼翼地转了个圈,裙摆便如荷叶般展开,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何为"飘飘欲仙"。这感觉,与穿裤子时截然不同,仿佛整个人都轻盈了起来。我接着又转了一圈,昕莹呵呵地笑了笑,说:“好漂亮啊!大姐,说实话,你真的像变了个人似的。”
那条花费9.5元的连衣裙成了我那个夏天的最爱。放暑假的时候,我特意带着它回老家,心里满是欢喜。然而就在第二天下午,当我换上裙子准备出门时,母亲欲言又止地说:"裙子你穿上很好看,在西安穿没有人笑话,但在咱们村里穿裙子怕是要惹闲话的......"我虽不情愿,却也明白母亲的顾虑,最终这条裙子在母亲的箱子底躺了整个假期,开学时又被我带回西安。
大学毕业前去西安二十中实习时,我用省下的钱特意买了一套驼色套装——百褶裙搭配同色系小西装。第一次穿着它走上讲台时,剪裁得体的着装让我倍感自信,举手投足间尽显从容。当听到同学们齐声喊"老师好"时,我的应答声格外响亮,嘴角不自觉地扬起温和的微笑。走动时,百褶裙微微颤动,如同无声的伴奏,让我的讲课声比平时更加悦耳。那身装扮仿佛赋予我某种魔力,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正在蜕变为一名真正的人民教师,整个人都焕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大学时的两套裙子我穿了很多年,直到被洗得发白我仍然舍不得丢弃,因为它们不仅仅是两套衣服,更是我青春岁月里最珍贵的纪念。
三
1988年6月,我开始在韩城矿务局第一中学任教。参加工作第二年,我与爱人结婚成家。常言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由于我们双方都来自农村,婚后所需的一切家当都需要自行置办,可谓白手起家。婚后五年间,我们仅靠两个人微薄的工资,既要维持三口之家的生活,又要资助双方父母及弟妹上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必须精打细算才能度日。
记忆中,这五年里我只买过两条黑色冰丝喇叭裙,一长一短,每条都不超过30元。直到1995年,也就是我参加工作的第七个年头,我们的经济状况才稍有好转。那一年,教师的工资待遇有大幅度的提高,加之企业效益比较好,年底,我们的存折上终于有了1200元的积蓄,那份喜悦至今仍然令我难以忘怀。
春节前夕,韩城开发区举办冬季物资交流大会。我爱人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和5岁的儿子去给孩子选购新衣。逛商店时,一条黑色羊毛大摆裙瞬间吸引了我的目光。试穿后,我发现那件裙子与我的羊毛衫格外相配。爱人见我喜欢,便劝我买下。问过价格后,180元的标价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立刻转身就要离开。店主见我转身,连忙叫住我:"大姐,您别急着走,您说个价?"见她有商量的余地,我便开始讨价还价。
经过一番软磨硬泡之后,店主终于松口降到120元。正当我犹豫不决时,性格爽直的爱人斩钉截铁地说:"给个整数——100元,行就包起来,不行,我们就走人。"店主见他态度坚决,只好将裙子装袋成交。
这条黑色羊毛裙成为我当时衣橱里最贵重的一件衣物。厚实的毛料柔软挺括,剪裁非常考究:腰身收束得当,前面有三个竖着的纽扣点缀,下摆宽大飘逸,底边以驼色毛线滚边,穿着它走起路来波纹荡漾,宛如一朵朵绽放的花瓣。最妙的是它的垂坠感,旋转时裙摆如伞一般舒展,然后又优雅地回落。冬日里穿着它既保暖又显气质,搭配短靴更显得大方得体。
买回裙子的那个周末晚上,我穿着新裙子与爱人一起去我们附近的机电总厂职工俱乐部跳舞。在舞池闪烁的彩灯下,我旋转时,飞扬的裙摆恰似盛开的黑色郁金香,同事们都纷纷称赞我舞姿优美,让他们大开眼界。其实我自己明白,是这条裙子赋予了我别样的风采和愉悦的心情——它让我的每个动作都更加舒展,每个转身都更加动人,连心情也随之而愉悦起来。
如今这条羊毛裙依然挂在我的衣柜里,每到寒冬时节我仍会穿着它出门。每当指尖抚过柔软的羊毛,那段清贫却又温暖的岁月便浮上心头。裙摆扬起时,驼色镶边依旧如花瓣般轻盈绽放,只是镜中的我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为百元开销踌躇的年轻教师。岁月流转,唯有那份夫妻同心、知足常乐的幸福,历经时光洗礼却始终未变。
四
2004年,我因工作调动南下广东东莞,任教于东莞实验中学。东莞的服装业十分发达,服装店街头巷尾随处可见。闲暇之余,我常和同事去附近的虎门服装城闲逛,那里琳琅满目的成衣看得我眼花缭乱,但却难觅一条合身的裙子。南方的尺码偏小,而我这个北方人骨架较大,每每试穿,不是腰围紧了,就是裙长短了。几次三番下来,我几乎要放弃穿裙子的念头。来莞好几年,我买的衣服非常有限,而且大部分还是回老家时购买的。
2013年东莞实验中学二十年校庆,学校为每位男教师量身订做了一套西装,为女教师订做了一件白衬衣和一条西装裙,职业装穿起来显得稳重端庄,气质优雅。这身订做的套装又一次唤起我内心的渴望,穿裙子的热情再次高涨。
好友同淑君眼光独到,她曾推荐我试试品牌"雅风轩"的职业装。起初我因价格昂贵而犹豫不决,淑君却劝说道:"好衣服能穿十年,平摊下来反而省钱。而且经典款式永不过时。"我觉得她言之有理,便于2015年和她一起在南城雅风轩旗舰店购置了两套连衣A字裙。
果然,这两套裙子历经十多年时光考验,依然保持着优良品质。它们面料挺括不易起皱,剪裁经典永不过时,任何时候穿出去都显得得体大方。价格虽高,却物超所值。
如今,这两套裙子仍整齐地挂在我的衣柜里。十年来,它们陪伴我出席过无数重要场合,见证了我职业生涯中的每一个关键时刻,成为我至今仍然很喜欢的忠实伙伴。
至于旗袍,那曾是我心中遥不可及的梦。我总觉得自己身材不够标准,配不上那高贵的服饰。好友玲姐却不以为然。有时,我和她一起出去买衣服,她建议我买旗袍,我底气不足,只是欣赏而已,连试的勇气都没有。
2018年3月,就在我儿子结婚前的一个月,玲姐再一次鼓励我说:“旗袍是东方女性优雅气质的象征,儿子结婚是人生最庄重的场合,这次你一定要提前订做一身旗袍。穿上它,你不仅能展现最美的自己,还能为婚礼增添一份传统的庄重与喜庆。”
玲姐是东莞本地人,她自幼对服装设计和裁剪非常感兴趣,加之她在老城区长大,所以她对许多东莞婚庆旗袍店了如指掌。
她亲自带着我跑了几家老裁缝店去订制,然后根据我的性格和儿子婚礼场合帮我选择布料、颜色,样式和花纹,最后在莞城区如意婚纱店订制了一身旗袍。
一个月后,在我儿子婚礼的那一天,当我穿着那件紫色绣花旗袍时,我感到从未有过的自信与从容。
旗袍剪裁得恰到好处,贴合身形却不紧绷,紫色的丝绒上绣着精致的缠枝花纹,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立领衬得脖颈修长,盘扣一丝不苟地扣到领口,端庄中透着一丝内敛的华贵。裙摆开衩不高,步履间只隐约露出一点小腿的弧度,既不会过于张扬,又平添了几分优雅的韵味。
婚礼现场,亲友们纷纷投来赞许的目光,同事中也有不少人发出惊叹。他们在祝福一对新人的同时,对我的着装也赞不绝口。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玲姐的用心——旗袍不仅仅是一件衣服,更是一种姿态。它让我挺直了脊背,抬起了头,仿佛连岁月沉淀下的皱纹都成了从容的印记。婚礼的喧闹声中,我百感交集。看着儿子牵着新娘的手,在众人的祝福中走向舞台,我的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这件旗袍后来成了我最珍视的衣物之一,只在特别场合才舍得穿。
岁月更迭,日月如梭。如今,我已年过花甲,每当打开衣柜,那些静静悬挂着的裙子就像一本泛黄的老相册,每一件都承载着我独特的记忆。从童年时渴望的粉色纱裙,到大学时的第一条连衣裙和百褶裙;从婚后省吃俭用买下的羊毛裙,到儿子婚礼上那件紫色旗袍,它们不仅记录着我的人生轨迹,更折射出一个时代的变迁。
这些裙子见证了一个农村女孩如何从不敢穿裙子,到最终能够自信地展现自我。它们诉说着物资匮乏年代的集体记忆,也记录着改革开放后个人生活和思想观念的点滴变化。每一条裙子的背后,都藏着一段故事:有青春的热望,有奋斗的艰辛,有家庭的温暖,更有时代的回响。
衣服会旧,但记忆永远鲜活;裙摆会皱,但时光沉淀下的情感却愈发醇厚。这些年来,我们亲眼目睹了祖国日新月异的变化,也目睹了老百姓物质生活及精神生活的极大丰富。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明白,我们生活在这个伟大的时代是非常幸运的。那些珍藏在我衣柜里的不仅是一件件衣物,更是一位普通中国女性与时代同行的生命印记。
在这个崭新的时代里,愿每个女孩都能自由选择心仪的裙子,书写属于自己的精彩故事。
2005年5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