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柳岸】丹江柿树(散文)
和王乐聊天时,他发来一张图片,让我猜猜是老家的什么地方。
我和王乐是小时候的玩伴,长大后仍在一个泉眼里吃水,低头不见抬头见,他需要帮忙时,吱一声,再忙我也得上前,我家有事,你不喊他,他也要来,说不上来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但邻里之间相处是以和为贵的类型,凑到一起小酌两杯是常有的事儿,不在乎有菜没菜,只在乎喝个心情。
这样平静的日子随着南水北调移民大搬迁而打破。我们那里是库区,我家住在划定的水位线以下,要搬迁。王乐家水位高,不搬,就这样,我背乡离井,到数百里之外安家立业,他守着老家。我们的空间距离拉大了,但心路的距离没变,互加了微信,隔三差五相互聊一聊,彼此问候一声,互通新鲜事,分享生活的乐趣,再不然就说一两句玩笑话,也能高兴一阵子。
他给我发的照片是一棵柿树,上面硕果累累,背景是远处大山的轮廓,他是不是又在拿我的外号开我玩笑呢?
“没那么无聊。”王乐认真地说。
从他的口气上看,王乐不像是在打趣我,因为我确确实实与柿树有缘。小时候,我的外号就叫小柿子。听邻居二奶奶说,我父母结婚是个春天,正赶上移风易俗,弘扬文明新风,大队干部别出心裁扛来一棵柿子树苗,让父母共同把柿树栽倒门前,一是见证破旧立新新风尚,二是见证父母的爱情。这棵树父母当然在心了,经常浇水,小树苗成活了。赶到我记事的时候,柿树已有胳膊粗了,也结满了果实,邻居家的大人就喊我小柿子,说我是我父母从柿子树下捡来的,我当然不信,但小柿子的外号却被大人小孩叫开了。
我家的柿树一年大一年,结果越来越多,虽然结的柿子都不大,但一到十来月份,满树的红柿子煞是喜人,落到地上的柿子捡起来,用牙咬个小口,用力一啜,满口蜜甜,舌头尖、牙缝里、嘴唇边都是甜甜的汁水。
柿子熟了,不光人们喜欢,连小鸟也跟着来凑热闹,一不留心,成群的小鸟落到柿树上来聚餐,它们很会品味,专拣熟的柿子啄,弄得一个个大窟窿小眼睛的。奶奶心疼坏了,就找来一根竹竿,竹竿上绑上红布,用来吓唬它们。在那个艰难岁月里,柿子是我家的一份口粮。柿子从树上卸下来后,左邻右舍送一些,余下的奶奶就将它们晒成柿子干或柿饼储存起来。柿子干是把柿子切成片放在太阳下面晒,直晒得柿子片裹满了白霜,奶奶说那是柿子里面的糖被晒出来了,这种干定的柿子干我们这里叫柿牙儿,吃起来美味可口。
王乐家和我家住得近,自小我们就在一起玩,但有一回我却上了他的当,让我苦不堪言,连他自己也搬砖砸了自己的脚。
他悄悄约我说,中午趁大人们午休的时候溜出门,拿上竹竿到树上打知了,我一听,来劲了,逮一些知了,放到灶膛里烤,知了肉可好吃了。有时候大人们有闲空了也逮,他们把知了清洗沥干水分后用油炸,那就更香了。吃过午饭后,我假装睡熟,骗过了大人,然后蹑手蹑脚从檐下拿过一根竹竿出了门,跟着王乐、刘礼等几个孩子满村的树上找知了,当到了我家门前的柿树上,王乐朝上捅了一竿子,没有捅到知了,却捅了马蜂的老巢,正在蜂房里躲署的群蜂一哄而散,见谁蛰谁,我们一个个惊恐地抱头鼠窜。最倒霉的还是王乐,他光着上身,身上被蛰了好几处,疼得哇哇大叫。
哭叫声惊醒了大人,大人们急忙把我们拉进了屋里关上门窗,父亲则穿了蓑衣,戴了草帽出了门,不一会儿就把一个盘子一样大的蜂窝放到了屋里的桌子上。奶奶掂着小脚去讨教二爷,就是刘礼的爷爷。他是赤脚医生,懂得应急措施,奶奶回来后一边用肥皂水给我们清洗,一边索索叨叨数落,我们自知理亏,不敢吱声。
后来一提到我家门前的柿子树,就情不自禁想起被蜂蛰这件事。王乐发的这张照片只是局部,柿树上枝繁叶茂的一部分清清楚楚,其他地方就分不清了。难道是我们搬迁以后他拍了照,现在翻腾出这个照片逗我开心?当我把我的猜测告诉王乐以后,他回了两个字:“重猜。”
莫非这张照片是刘礼家门前的大柿树?要是刘礼在跟前就好了,我们相互辨认一下,也许能猜个七七八八。但刘礼到镇上开诊所去了,一天到晚忙得吃不上饭,哪还顾得了理会这张图片。
刘礼家的柿树是刘礼的爷爷栽下的,我叫他二爷,天天背个药箱子满村跑,最喜欢草根根树叶叶。当时响应毛主席的指示:“把医疗卫生的重点放到农村去”,公社成立了医疗队,各个大队都要有赤脚医生。因为二爷的祖上干过医生,二爷知道的土单方就要多一些,他对大队支书说:“柿树叶子具有较强的抗氧化能力,柿树叶子可以降低胆固醇水平,改善血脂,减少心血管,柿树叶子还能有效地降血压,也能提高人们的免疫力,减少疑难杂症;柿子盖是治呃逆的主药,也能宣肺止咳化痰,治疗痔疮出血……”大队干部明确表态,苗圃里的柿树苗随便挑。二爷就去挖了一棵回来,也栽活了。
二爷家的柿树品种和我家不同,我家结的是小柿子,年年树枝都被压弯,二爷家的柿树结的果子大,隔一年一歇枝,遇到歇枝那年,树上要么稀稀落落,要么一个也不结。
春天柿树发芽,二爷家门前,我们家门前柿树的树干上横生出很多腋芽,二爷和二奶奶就开始忙着采下来晾干,后秋里,两个人又开始忙着采集柿树落叶。二爷家的柿树上也结了果子,但他家柿树高,摘柿子是个难题,刘礼一家人都不会上树。柿子一熟,除了能用竹竿够到的,大部分都让放学的孩子给摘了。二奶奶也晒柿牙儿、柿饼,当村里有人因为营养不良浑身乏力时,二奶奶就拿出一些让其补充营养;当有人咳嗽不止时,二爷就也让他吃块柿牙儿;当有人大便秘结,二爷就用柿饼来对付;遇到有人喝醉酒,二爷也让他吃柿子用来解酒……
二爷家的柿树下面是我们的游乐园,那里有个大碾盘,碾盘不远处还有一棵杏树,刘礼的父亲在杏树和柿树之间绑了绳子,孩子们都喜欢来这里,要么在碾盘上跳来跳去,要么结帮打秋千,要么靠着墙玩“挤油”,往往是中间那个孩子被挤得呲牙咧嘴。
二爷家的柿子我没吃过,但王乐吃过,那滋味儿只有王乐知道。那年暑假,王乐和刘礼为采莲藕闹翻了脸,他俩骂着骂着竟打了起来,刘礼个头大,有劲,王乐当然不是他的对手,王乐吃了亏,不甘心,就伺机要报复一下刘礼。
那年二爷家的柿树上结的柿子特别多,疙疙瘩瘩,一个个眨着光,水灵灵的。王乐开始打起了歪主意,让我在下面给他放风,他上树去摘柿子。不曾想遇到生产队收工,我俩一个也没跑掉,我被父亲拿着柳条子逼着跪在太阳下面暴晒,王乐的父亲没让王乐跪,但逼着王乐把一个青柿子吃完,王乐吃得满嘴流白沫,他父亲也没饶过他……
赶上移民大搬迁的时候,刘礼的爷爷奶奶和父亲都不在了,刘礼也到了不惑之年,一有闲空就站到柿树下面发呆,显然他对柿树恋恋不舍,因为他也住在水位线以下,也要搬走。
有树贩子进村来买树,王乐领着他找到我和刘礼谈价钱,刘礼始终摇头,贩子以为他在讨价,就加了一码又一码,但刘礼死活不透口要卖掉他的树。刘礼不卖,我的就也不用提。王乐劝我们道:“你们一搬走,这里肯定要清理河道,柿树就是不被放掉,也会被水淹,我看还不如变俩钱实惠些。”
刘礼叹了口气说:“王乐,交给你了,你看着办吧。”接着朝我使了个眼色走了。
王乐也真够哥儿们,我们搬迁以后,王乐处理了我们的柿树,把钱通过微信转给了我们。难道王乐在放刘礼家的树之前他给柿树拍了照让我猜?当我说出了我的答案之后,王乐回复道:“谅你也猜不出来,喊我一声师傅我就给你点拨一二。”
显然王乐是想吊我胃口,为了能解开心中的谜团,我真的不耻下问起来。
“我给你提醒几个关键词:洞崖子、石洞、刘礼、你、我、小笨等等。”
王乐一说到这里,我心中豁然开朗。“农业学大寨”的风刮到了丹江流域,我们大队男男女女的壮劳力在挖过红薯之后,都被集中到后面山上的洞崖子平整土地,叫什么高斩低平,就是把高处的土挖掉,运到低处去。当时孩子们都还在秋假中,留在家里大人们不放心,就也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大人们在一边战天斗地,我们被规定在一块大石皮上玩耍,突然,刘礼发现了一只田鼠窜过,孩子们都去追,要消灭来犯之敌。田鼠慌不择路,嗖地一下不见了。大家就开始朝一起聚拢,见大石皮的边缘处长有饭桌那么大一缕草,草已半干,扒开草,露出了一个石洞,洞口还没有洗脸盆那么大,石洞里黑咕隆咚的,里面有多大谁也看不见。刘礼说:“咱们要捣毁敌人老巢。”他一声招呼,孩子们开始向里面扔石块,近处能拿动的石块扔完了,就捡枯树枝,到最后没什么可扔的了,就从大人们那里拿来箩筐和铁锨,从旁边的荒地里铲土朝这里运,当时地湿土松,铲土不费劲儿,就是运着麻烦。我们干得正欢,一个干部模样的人走过来,见我们在填洞灭鼠,就称赞我们干得好,说我们把洞填了,就不会担心干活的人掉进石洞里了。得到了表扬,我们干得更有劲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石洞填平了。这个时候我们已饿得头晕眼花,等吃工地上的馍馍,也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刘礼拿出了他带的三个柿子,我的也是三个,我们学着抗美援朝中一个苹果的故事,把柿子你传我我传你,相互传着,直到啜完为止,王乐眼睛一亮,发现了石皮上我们吐掉的的柿子核,他把柿子核捡起来,扔到洞口的新土上,然后扒开裤子开始撒尿,其他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对洞口来了个大喷射。
高斩底平后的山坡地被第二年的一场山洪冲走了黄土,只留下了面目狰狞的大大小小石块,从此,那里就很少有人去了。没想到早已淡出我们记忆的石洞却做了怪,也不知道有几个柿子核生了根发了芽,每次雨后石皮上的水由其尽情地喝,当别处干透的时候,石洞内的土还是湿漉漉的。
“你是不知道啊,我最近去了那里一趟,被石皮上咱们用尿种的那棵柿树惊呆了,从凸凹的痕迹看,不知道有几棵树挤在一起,混合长成了一大棵,四周又无其他高树影响它的采光,它简直生活在世外桃源中,得天独厚,一直粗到洞口容纳不了它的根部……”
王乐又发来几张图片,有的是恢复了植被的洞崖子生机勃勃的景象,有的是站在洞崖子处远拍丹江河像一条少女的白玉带,有的是这棵柿树的全貌,最后一张是这棵树的根部,有一条根竟爬出洞外,一直延伸,最后在我们取土的荒地处落脚。
搬迁以后,魂牵梦绕的是老家的山山水水,却没想到大山一直把我们的童趣藏了半个多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