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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山·见证】【晓荷】三爷(散文)


作者:水中天 童生,673.1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17发表时间:2025-07-04 11:01: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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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老家时,我总会去探望三爷。
   三爷名叫郭克聪,和我爷爷是没出五服的堂兄弟。兄弟姐妹五人中,他排行老三,育有三男三女,子孙满堂。到了2020年,他年满九十岁,成了山村和本地家族中年纪最长者,且德高望重,被称为“老天牌”。
   三爷生于1930年秋,家住我家北边的小山坳,三面环山,一面临水,是典型的豫南村居。两家相距不过半里。两家距乡村公路不足百米。在我的记忆中,以前是土坯房的四合小院,后变成青砖黛瓦、门楼高耸的四合大院,气派非凡,在当地首屈一指,令我们十分羡慕。这房子是孩子们在2009年推倒旧房翻盖的,当作他八十大寿的贺礼。小儿子郭承山在城里工作,家庭条件好,承担了大部分费用,他的两个哥哥跑前跑后,出了不少力。屋内家具齐全,电器配套。但按三爷的要求,厨房仍采用土灶,老两口用起来顺手,觉得做出来的饭菜更可口。房子里外都打了水泥地坪,院内还建有两处小花坛,桂花、石榴树根部也做了防护,出门到公路那段路也变成了水泥路,再也不会出现下雨一脚泥的状况,安全方便。地坪还扩展到屋北头那棵高大的枫杨树下,并立个四方石桌,方面纳凉和下棋打牌。起初,三爷只想将旧房维修一下,将就几年。他对孩子们说,我们年纪都这么大了,还能活多久呢?不想给你们添麻烦。但房子的确太破旧了,既然孩子们坚持这样做,也就顺其自然,接受这份孝心。
   多年前,老两口要求大儿子和二儿子另立门户,离老屋有两三里路。老两口一直厮守老屋,粗茶淡饭,倒也没出意外。孩子们也经常过来探望,洗洗涮涮,备足生活用品,邻居们也经常过来拉拉家常,有时陪三爷打打长牌,下下棋,喝点儿小酒,老屋始终充满烟火气。旧房翻修后,考虑到老人年迈,身边得有人照料,孩子们便请附近一堂叔郭承家夫妇随住。夫妇俩刚满六十岁,两个孩子也进城定居了,他们不愿过去,在老家也是清闲,便乐于前来,何况伺候的是令他们仰慕的本家“老天牌”,熟人故土,还有工资,比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强多了。
   如此一来,三爷甚感欣慰,可以让老伴生活得更加舒服。这一辈子,她跟自己受了不少苦,遭了不少罪,是该享几年清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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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爷世代务农,靠薄田度日,家族从未出现过有脸面的人物。父母望子成龙,紧衣缩食送孩子们上私塾。但三爷小时候调皮捣蛋,挨过不少戒尺,先生多次告状,回家后又会免不了更严厉的责罚。后因时局动荡,他念了两年半私塾就辍学了,而两个哥哥却比他多学上几年。他辍学后,小弟和两妹也失学了。鬼子进山扫荡时,他常随乡亲们“跑反”,目睹日伪军的残暴,对他们恨之入骨。
   1939年秋,他大哥和二哥分别参加了国军和八路军。俩人因有文化且作战勇敢,很快当上了营长和连长,但两人相继牺牲在南京和藤县的抗日战场上,葬处无踪,家人悲痛欲绝。1946年冬,他被国军抓了壮丁,但想到体弱多病的父母、年幼的弟弟妹和等他的青梅竹马荷花,便连夜拼命逃了回来,险些被抓住枪毙。
   1947年春,在父母和荷花的鼓励下,十七岁的三爷参加了解放军。历经了战争的洗礼,多次负伤立功,入了党,还当了班长。1948年冬天,父母相继因病离世。那时战事紧张,消息闭塞,他数月后才得知噩耗。他只能含泪向家乡的方向磕了几个响头,用“自古忠孝难两全”安慰自己。解放后,部队转为铁道兵,不料在一次隧道排除哑炮时出了意外,他左耳被炸聋,左脸焦煳,左眼受伤,视力模糊。几经治疗,左耳失聪,左脸留疤,左眼视力虽有提高,但时有隐痛,迎风流泪。他常自嘲名字起错了,叫啥“克聪”呢?
   复员后,本可留在城里,但他坚决要求回乡务农。他自知身有残疾,文化水平低,难以胜任分配的工作,不能给组织添麻烦。再说,俩哥都牺牲了,家里还有亲人需要照顾,荷花还在痴痴地等他。父母在世时,荷花经常去照看他们,俩老的后事也多亏她悉心帮着照料,像家人一样,他不能辜负她。
   带着残疾军人证,他回到了老家,不久就和荷花完了婚。荷花比他小两岁,美丽大方,温柔贤惠,虽不识字,却很勤劳,把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小两口勤于农耕,余粮充裕,加上国家每月补助的几块钱,他们的日子过得还算红火。由于战功在身且不贪名利,三爷回村便当上了民兵营长。不久,六个孩子也相继来世,三男三女。
   从战争到和平年代,尤其是当过铁道兵的经历,让他深知读书的重要性。没入学前,他就开始教孩子们背《三字经》《千字文》《弟子规》或唐诗宋词,省吃俭用把他们都送到学校,严厉督促他们的学习。大儿子、二儿子虽也上过高中,但因时代所限未能深造,只得务农。好在两人身强力壮,在三爷的调教下,很快成了农活好手,减轻了家庭负担。三爷便重点关注小儿子、三个女儿的学习和老伴荷花的身体健康。
   小儿子郭承山生于1960年,聪慧过人,三四岁便能背诵诗文,深得三爷喜爱。1978年恢复高考,他考上了农专,成为山村第一个大学生。三爷大喜,请放映队放了两场露天电影,在四合院摆酒宴请众乡亲。当时七岁的我也去凑热闹,依稀记得他当众讲话,呼吁大家重视教育:“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让孩子们都能上学,成为国家栋梁。”
   那时起,我才知道可以考大学,上了大学,就能走出大山。
   三个女儿也很努力,陆续考进了专科学校,留在城里工作,三爷倍感骄傲。一家出了四个大学生,在那个年代凤毛麟角,成为一段佳话,山村老师们也经常要求学生们以他们为榜样。
   孩子们的成材,自然离不开老伴荷花的辛勤付出。但因劳累过度,她的身体每况愈下,令三爷忧心忡忡。
   那时未实行计划生育,荷花接连生了六个孩子。这在当年很常见,有的人生得更多。大集体时代,荷花一边操持家务,一边还得和三爷一样下地挣工分,经常累得腰酸背痛,头晕眼花。既便这样,由于家里只有两个劳力,孩子多,日子过得仍很艰难,粮食总是不够吃,更没钱扯布做新衣服,大人孩子的衣服都是补丁摞补丁。好在三爷每月还有几块钱的补助,又是民兵营长,家里的日子相对好过些。但荷花总是让三爷和孩子们尽量吃饱,导致自己营养不良,面黄肌瘦,经常生病,赤脚医生每次只是给她发了几片药丸了事。三爷克勤克俭,每年就会给荷花扯几尺布,让她做件新衣服,尽力不让她受委曲,但她大都用来给孩子们做衣裳了。
   然而,三爷却也受到了不少委屈。
   1959年秋,大炼钢铁时,生产队要砍掉三爷屋后几棵板栗树,他坚决阻止,因为这是他父母当年所栽,并未划归集体。他很快被扣上了反对“大跃进”的帽子,遭批判并撤职。运动结束后才恢复职务。但他常说,一点儿都不稀罕这破民兵营长,老子当年舍身入死,图的是这吗?
   1968年,有人以三爷大哥是国军营长和自己被国军抓过壮了为由,说他们是反革命,是叛徒。三爷虽据理力争,还是被隔离审查了三天,气得他大骂不止,摔桌椅砸板凳,不吃不喝。好在他是烈属和军属家庭,县武装部出面很快纠正了公社和大队的错误行为,也严惩了造谣生事者,并在群众大会上高度赞扬了三爷和他两个哥哥的英雄事迹,要求大家向他们致敬。尤其三爷,甘当农民,身残志坚,默默为家乡做着贡献,这种精神值得大家学习,更值得大家尊敬。如此一来,三爷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变得高大起来,提起三爷,都是一脸的钦佩,家乡也以他为荣。后来,在本县许多次爱国主义宣讲中,三爷成为主讲之一,成了人们身边活着的英雄。
   但三爷从不认为自己是英雄。从小学到初中,我曾多次听过他给我们讲战斗故事。每次都讲他的战友,极少谈及自己。他常说,保家卫国是自己的本分,那些牺牲的战友才是真正的英雄。现在解放了,大家应该群策群力,想方设法把家乡建设好,尽快改变贫穷的面貌,不能让英雄的热血白流。可贫穷仍旧持续,尽管大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温饱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愁得三爷总是坐在屋北头的枫杨树下叭叭地抽旱烟,时而擦擦左眼不由自主留下的眼泪。
   他对集体“出工不出力”的现象不满,提出过很多建议,但迫于形势,大多没被采纳。房前屋后种些蔬菜瓜果、养几只鸡鸭,被称为“资本主文尾巴”和“毒草”,卖些自编的竹筐或山货换些油盐钱被批成“投机倒把”,令他困惑,也很愤懑。眼看着大家生活异常艰难,三爷多次要求放宽管制,出了问题,他愿一人担着。后来得到支书等干部的默许,群众配合默契,未惹麻烦。直到包产到户多年后,人们仍感念他的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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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与三爷接触不多却很投缘。我1982年12月出生时那天,他恰在我家。父母请他起名,他想了想,顺口道,冬天生的,小名就叫冬生吧。他认为大名有讲究,响亮的名字可以改变命运,不可随便。沉吟良久,定名“郭骏”,说,希望这孩子以后像一匹激情奔放的骏马,纵横驰骋。
   谁知到了四五岁时,我却文静得像个女孩儿,轻声细语的,一点儿也不淘气。三爷见了,笑道,这样也好,不像我那俩孙子,毛猴子一般,攀高爬低,东掏西扒,猫狗都嫌。他两孙子分别叫郭伟和郭松,都是他起的名字,自然也寄予了厚望。看我性格如此,不禁笑道,名字嘛,称呼而已,不能迷信。
   郭伟比我大四岁,郭松比我大两岁,我们经常在一起玩耍。我到他们家时,三爷总会给我拿好吃的,要求我好好读书。等我到了上学的年纪,郭伟郭松总是带我同行,他俩总是关心我,也保护我,相互之间偶尔有些小摩擦,很快和好如初。不过,他俩的学习成绩却很一般,而我却一直保持班级第一名。三爷经常拿我来教育他俩,让他们向我学习。
   1999年,我考上郑州大学,水利工程专业。给三爷报喜时,他却很不高兴,黑着脸说,你学习成绩不是一直很好嘛,怎么才考个本科?专科多厉害,出来就是专家,就是人才,你看那专科医院的医生,水平多高。你三叔、三个姑姑和你俩哥都上了专科,工作都不错,比你强啊。尤其是你三叔,现在已是副乡长了。你可要加倍努力啊。我当时一愣,并没解释,表示一定听从教诲,不负众望。据说后来得知本科和专科的区别,三爷对我赞赏誉有加,并笑称郭家出人才。其实,那时乡村有这种误解的人很多,我并不责怪他们,反倒觉得他们淳朴可爱。
   在假期,我时常到三爷家小坐。每次都能看到一两个或三五个乡亲来串门,多为老人,或坐在院内喝茶、抽烟闲聊,或在屋北头枫杨树下支上木桌打长牌。我小时候就经常看三爷他们打麻将,也打长牌。这种长条纸牌,上面有着不同数目的黑红点,只听他们天牌地牌地吆喝着,看了多次,我始终没看懂,麻将没看几遍却学会了。
   三爷很关心我的学习。有一次,他一边抽着旱烟一边向我了解水利工程专业的主要内容。他说,干水利好啊,是地地道道为民造福的事业,积德行善,问心无愧。大集体时,囯家大力兴修水库、塘堰坝,挖沟修渠,我和你三奶可出了不少力呢。那时候没有机械,硬是肩挑背扛地完成了任务,保证了农田灌溉,获得了更多的口粮。要是没有这些水利工程,日子不知会难过成啥样子。别看我年纪大了,我还经常学习呢。看电视、报纸和一些书,在外闲坐还听收音机。我知道,历史上出现了大量的治水名人。如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平定了水患;李冰父子带领众人修建了都江堰,使四川成为天府之国等等。从中我们可以看到水利工作在社会发展中的重大作用。现在科技进步了,国家修建了大量的重大水利工程,促进了经济的发展。你可要踏踏实实地学,学到真本领啊。我说,保证以后成为水利专家。说到专家,他提起教训我考不上专科的话,忍不住笑了起来,左脸上疤痕的随着皱褶颤动,也露出了一块豁牙儿。
   我偶尔还能碰到三叔郭承山开车回来,卸下大包小包,多为生活用品、点心,也有鱼肉和烟酒。我和他接触不多,跟他打招呼时,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他似乎很忙,跟父母聊一会儿就走了,小汽车喇叭声在山村回荡。三爷也听到了,皱了皱眉,把烟袋嘴含进嘴里,叭叭地狠抽了几口,却猛地咳嗽起来。三奶荷花赶忙过来给他捶背,端上茶水。
   三叔给你的好烟,咋不抽?我笑着问他。
   也抽,但不多,心疼。烟卷儿是好,可它也烧钱啊。想当年,一盒七分钱的大红花我们就买不起,现在有的烟一盒好几块,要命不?是咱农村人抽的不?旱烟也不错,有劲儿,习惯了。从部队回来,我每年都在边角地里种一些烟叶自用。
   他边说边向我抖了抖他的旱烟袋杆儿。
   这种烟袋杆儿,小时候很常见的竹杆烟袋。选用带根的竹杆,用烧红的铁丝把竹芯穿透,再在根部烧个烟窝就成了。为了耐用,通常用金属把烟窝和烟嘴包上。三爷的烟袋有一尺多长,烟窝和烟嘴包着黄铜,擦得锃亮,可清晰地看到几个精致的钉帽。烟杆中部系着一个黑色的烟叶荷包,两边都绣着一朵鲜艳的荷花,黄芯红瓣,灵动逼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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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三爷的一生,是坎坷而又光辉的。他历经战争岁月,为国家舍生忘死,复员后扎根乡村,默默奉献。他重视教育,培养出多个优秀子女,还热心调解邻里纠纷,为乡村和谐操心费力。他虽饱受委屈,却始终坚守善良与正义,是村里德高望重的长辈。三奶的离世,带走了他生命中的温暖,最终他选择在枫杨树上结束自己的生命,追随爱人而去,令人动容。三爷就像一座巍峨的山,为后辈遮风挡雨,他的精神如同一盏明灯,照亮着乡村,也照亮着后人前行的道路,让我们明白,无论时代如何变迁,都应坚守那份对家国的责任、对正义的追求和对情感的忠贞。感谢赐稿晓荷,佳作推荐共赏!【编辑:汪震宇】【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0704002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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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7-04 11:02:52
  三爷的一生如枫杨般坚韧,字里行间皆是家国情怀与人间温情。问候作者,愿这份感动长存,您笔耕不辍,顺遂安康!
回复1 楼        文友:水中天        2025-07-04 11:08:48
  感谢汪老师辛勤编辑,遥祝夏安!
2 楼        文友:汪震宇        2025-07-04 11:03:28
  被文中三爷的赤诚与坚守打动,平凡中见伟大。问作者好,盼您续讲更多岁月里的动人故事,生活常暖!
回复2 楼        文友:水中天        2025-07-04 11:09:53
  谢谢汪老师鼓励!敬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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