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文.芳华】树下的女人(小说)
他是她请来替她建房的泥水匠,说得好听一点是师傅。师傅有个不雅的外号,叫麻雀。一切外号的得来皆有缘由,他最怕别人问起。她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然,也不能怪她,她绝对不明就里。他脸颊发烫,支支吾吾地答道,我们做手艺的人,今日张家,明日李家,不就像麻雀一样到处寻食吗?他很满意自己的回答,自己的脑子还比较好使,毕竟是老高中生,不雅的外号居然有这么深的寓意。这之后,他不许她叫师傅,要她叫麻雀,她叫得很自然,很亲切,像他的妻子一样。
妻子自然亲切的呼唤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变成了短促而又威严的叫喊。这种叫喊也只能在电话里听见了,妻子南下打工已有两年未归了。
他白天在这里上工,吃过晚饭回家。家距这里不远,过一条小河,穿过一片田垄就到了。
他发现,每天早晨她都在一棵樟树下等他。这棵树很高,主干笔直粗大,枝叶扶疏。
樟树位于小河边。这里是一片樟树林,绿意浓淡有致。河水细小,河上没桥。过河过去,如果不想湿鞋,脚必须落在高出水面的那排石头上。石头间距一尺左右,牢牢地嵌在河里,石面平整,但有点滑。快上岸时,他打了个趔趄,弄湿了裤子和鞋子。慌神干嘛?他在心里责备自己。
奇怪!她的脸居然红了。这么狼狈,红脸的应该是他。他的脸要是红了的话,真的是关公了。他摸了一下脸,没感觉,放了心。
“来得早。”
“拿着你的饭碗,不早点怎么对得起你?为什么在这里等我?”
“接你呀,为你赶狗。你这个胆小鬼。”
她家里那只狗实在威猛,他是领教过的。身子壮硕,呲牙咧嘴,一副穷凶极恶的的样子。
鸟儿在枝叶间闹腾,像赶集似的。他俩穿过树林,惊起一些鸟儿乱飞。没有一片云,东边天空白得发亮。
“今天太阳绝对辣火,又要脱几层皮了。”他说。
“我不怕。”她说。
她走在前面,他跟随其后。
她步子迈得大,裤子太合身,两瓣屁股像成熟的柚子。
晨风吹拂,一股淡淡的香味传来,沁人心脾。
“香。”他叫出声来。
“乱说,我从来不用香水。”
“国色天香啊!”
她回眸一望,却不与他对视。目光落在他的胸前。
她没有说话,转过头继续往前走。
新房建在老屋的后面。老屋泥墙青瓦,年深月久,泥墙变得松散,好像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青藤像孩子似的贴着它,给它增添了一些生气。村子里这种老屋已很少见了。
他的男人在红砖厂上班,红砖厂就在屋后的山脚下。厂里管理挺松懈的,他有时回来喝水,有时回来拿毛巾,有时回来换衣服。每次回来,都要在新房的前前后后看一看,然后无声地离开。
他说,“你男人像个幽灵似的。”
她答,“你说他是幽灵他就是幽灵,你说他是鬼他就是鬼。你说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
他不再言语,看着架子上的砖。这个歪头斜脑,那个又腆腹凸肚,这堆砖是楼子上倒下来的一箩筐蛋,哪有一个是好的?他放下砌刀,点了一支烟。他心烦的时候就抽烟,一支不够刹瘾,非两支不可。
他在抽烟,她下楼了。
烟刚抽完,她跑着上楼来了。
她刚洗了头,脸上沾有水珠,像雨后的蔬菜一样鲜嫩。
她手忙脚乱,又是挂砂子又是铲石灰羼水泥。
“你是诸葛亮,会估算时间,我一抽完烟,你就来了。”
“诸葛亮再世,我想给他提草鞋,他也不会要。”
“秤不离砣,公不离婆。哪个男人不要美女?”
她脸红了。
他从脚手架上下来了,帮着她。“你去戴上手套,水泥和石灰会咬手的。”他把她拉到一边。
他穿上靴子,去踩砂浆。这比砌砖要辛苦得多,手脚并用,且要用上暗劲。他出汗了。
她站在旁边擦汗,并没去拿手套。
他提了两桶砂浆到脚手架下,然后踩着砖堆上了架子。
“站着不知道动了?被点了穴?你男人买的这些砖让我头痛,你看,偏脑壳砖,大肚子砖,驼背砖,矮子砖……”
她双手捂着脸笑了起来。替她做了这么久的工,还没见她如此开心。他受到了传染,也笑了。
她不笑了,提起砂浆,脸涨得通红,像西红柿一样。他弯下腰去接,她两手空了,啪的一声,西红柿掉落下去了。
原来是砂浆盛得太满,溢了出来,地板上开出了泥水花。
“怎么盛这么满?”她埋怨了一句。
“只顾闷头铲,哪里知道一下就满了。”
她及时避开了,裤子上还是沾了一些砂浆。
“你去换了吧,放在水里泡着,干了以后就难洗了。”
她依言下楼去了。
“麻雀,喝茶了。快下来。”她在呼喊。声音悦耳,有点像喜鹊叫。
喝茶的地点就在这尚未竣工的房屋一楼的一间房里。名为喝茶,不单单是喝茶,还有瓜子、花生、梨子、苹果之类的东西供师傅享用。麻雀洗手后坐下慢慢地喝茶吃瓜果。她作陪,偶尔摆摆头,长发随之飘动。柔美的长发亮晃晃的,比电视上作洗发水广告的那个女人头发好看多了。
如果不要做事,就这么与她对坐着,喝茶,聊天,也是多么有意思的事啊!他想。
说是喝茶,事实上是短暂的休息,歇口气。做点工,主人会安排半天喝一次茶。做包工可就没有这样的待遇了。
他不爱做包工,觉得太累,像赶强盗似的心急火燎。
如今喜欢做点工的主人越来越少。要供饭菜,要供烟酒,要供茶果,算算开支账,不划算。
他总是单枪匹马。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千里走单骑。手里的砌刀就是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刀砍红砖响铛铛,又有敌兵见阎王。
散工时,看着砌好的墙,他有一种成就感。像关公面对胜利后的战场。
一个人干活,随心所欲,有一种自在的乐趣。师傅多了,难免会发生争执,张飞不服马超是常见的事。
她问他为什么唱独角戏。他告诉她原因,她表示赞同。
“我现在是西楚霸王,众叛亲离,还好,有一个虞姬。”
“虞姬?在哪?”
“就在身边。”
“你真会醒脾。脸皮比茅厕板子还厚。”
“那么脏的东西怎么从你那小嘴里吐出来?”
“你这个麻雀真没叫错,有一张麻雀嘴。”
麻雀上了脚手架。她挑了砂浆过来,目光躲躲闪闪,一遇到他的目光便立即转向。
她这种羞羞答答的神态,使他浮想联翩。
她放下担子,双手举着砂浆桶,目光却射向虚空。西红柿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用满是爱怜的眼神望着她,伸出手去接,从她的手上掠过,就像蜻蜓点水一样。热乎乎的激动便在心中翻滚开来。她没有任何反应,也许是把这种彼此手之间的碰触当作是正常的工作接触,无需在意。也许她明白他的用意,因为对他也有一些倾慕,便不动声色。这个猜想难以成立,找不到任何证据。他倒是希望她有颗敏感的心,能够捕捉住他传递的爱的信息。她的视线宁可投向虚空也不愿落在他的身上,这是在回避。作为已婚女人,她应该懂得他眼神中包含的情愫,却不给他用眼神交流的机会。
这种轻微的冒犯,她真的没感觉到?或许是在装。这样也好,要是她挑明并加以指责,不知有多难堪。只要这种行为能够继续下去就行。
事实上这种接触是可以避免的。他的手如果不故意绕道,直接抓住提手的正中,离她的双手还有一段距离,这段距离是她预留出来的,这是她设计的防线吗?他不能肯定……他才不去避免呢。他觉得这是一种愉快的偷窃,而每次都成功,便滋长了他的胆子,把不良行为当作是极其平常的事了。
她的手比一般女人的手要大一些,这是一双劳动的手,不是那种纤纤玉手。但一点也不粗糙,细腻柔滑真是出乎意外。
他还在回忆这种触感,她已在墙角边拌起砂浆来。她腰微弓,衣着颜色灰暗,与鲜艳的肉体极不协调。
替她做了这么久的工,从没见她穿过亮丽的衣服。因为暗淡的颜色适合做事,耐脏。因为……他放弃思考了,便问她:“你这么年轻,为什么总穿深色的衣服,一身的古旧。”
“是吗?你眼睛真毒。”她没有给出答案。
拌砂浆极需手劲,她出汗了,汗水湿透了衣服,衣服与肉体融为了一体,线条分明。柚子似的屁股动情地鼓着。
他看呆了。
夏天的太阳是一匹野马,恣意践踏着大地。处在它的蹄下就是不做事也会难受。看着她劳累的样子,他有点心疼。
麻雀是小镇有名的泥水匠,小镇称呼泥水匠为砌匠师傅,简称匠师。麻雀匠师声名鹊起是因为他有两绝:一绝是不用圆锥体吊铊测量墙体的垂直度,靠的是眼力。待房屋成功时,他才使用吊铊,不过这时不是用来测量,而是向主人炫耀他的工夫,说准确点是显示他的工夫,他脸上虽有得意的成分,但被严肃认真劲儿遮住了,如果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另一绝是砌墙不用拉线,走砖全凭感觉,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如今必须要用吊铊了,线也必须要拉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
咚咚咚,脚步声近了,她上楼来了。挑着重担,她的脚步沉重急促;走空路时脚步轻盈而灵巧。
挑着什么东西使她的脚步声变得这么深重急促?一定是两袋水泥,他望去,果然是。
“你是女汉子呀!”他说。
“女汉子?别醒我脾了。”她放下水泥便去铲砂浆。
“歇一下。别急。”他对她说,把手中的线挂在墙角,再拉往另一个墙角。
“你不要戴一个斗笠?”他问。
“戴不习惯。”话没说完,一桶砂浆已提到胸前。
他接过砂浆桶,又一次两手相触,又一次热乎乎的激动。禁不住唱起山歌来:
“一个桌子四个角,桌子中间摆果盒。糖茶瓜果我不想,我想媳妇娘奶子摸……”
他的声音带点沙哑,她说,“你好野!”
她提起了另一桶砂浆,他竟然不知道伸出手去接。
她换了一件宽大的衣服,优美的线条不见了。
再一次两手相触时,他不满足于偷窃的甘美,有意捏住她的手。
事态升级了,由偷窃转变为公开的亲密举动了。
“你是孙悟空投胎的,多手多脚。”她说,语气里好像没有严肃的成分,也不含嗔怪。是很平淡的一句话。
话虽平淡,态度却明朗。自以为是的手松开了,向提手正中移动,接住了砂浆。
“不是开玩笑,看着你,就冲动,忍不住。”
撕开内心的渴望,想求取她的宽容。
她没再说话,挑着空桶子离开了,背影消失在门框后面了。
她在另一个墙角边拌浆。下午的太阳照不到墙角,她很轻松的铲了两桶砂浆挑了过来。
砌的是眠砖,砂浆用得多。他将整桶砂浆铺在墙上,形成一个两尺来长的小山丘,再用砌刀一抹,山丘不见了,平原出现了。他左手拿砖,向上轻轻一抛,砖在空中打了一个翻身,回到手中后便被安放在砂浆上。
这是一个漂亮的动作。这么做的目的是选出砖的光滑面面向外墙。这个动作是花拳绣腿,做给人观赏的。平时很少做,眼看着她近了,才露一手。
“砖在麻雀手里跳舞呢。”她赞叹。
“中国大爸掌上舞。”
她笑了。左面脸上现出一个漂亮的小酒窝,右边脸上没有。
怎么只有一个酒窝呢?“你右边的酒窝被你爸爸拿去酌酒了吧?”他问。
他想幽默一下,她比他更幽默,“不是,是我的妈妈留着没给我。”
他笑了,她却没有再笑,转身就要走。
他叫住了她,“架子上没有砖了,递些砖上来。”
她弯腰递砖,很有力气,四五个一排地端上来。砖落在架子上,发出哐哐哐的声音。
他想换个话题,使她从辛苦中走出来。“你读了几年书?高中毕业?”他这样问。
“高中没毕业,家中供不起。”她的话语里有几分遗憾,有几分无奈。
“你成绩肯定蛮好,这样的好学生失了学,等于斩断了老师的手。”
“是啊,老师到家里来请我,来了好多遍,把老师的鞋都磨破了。”她露出骄傲的神色。
他的话引领她回到了学生时代,这是可以肯定的。她脸上没有了少妇的风韵,有的是学生的幼稚和纯真。
她站在他的脚下出神,只要他蹲下身便可接触她的身体。念头一冒出立即被压制。刚才的突袭她好像有些不高兴。他在回忆她的言语及表情,揣摩着。话语不重,是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呢?还是轻声表白自己不是轻浮的女人?脸上似乎闪过一丝不快。但是,强烈的愿望战胜了犹豫。他蹲了下来,双手落在她浑圆的肩膀上。她回到了现实,一阵惊慌,身子一扭,与他拉开了一定的距离。
“你好坏。”她咬着嘴唇说。
“你真的觉得我坏吗?”
“不跟你说了。”她转身要走。
“嗳,桶子没挑。”
她挑着空桶子走了,桶子晃晃悠悠。
再过来时他跟她说话,她闭着嘴不答。
他编了一个故事:从前有一只母羊来到一只公羊面前,公羊只是蹭了她一下,算不上是爱抚,也没有丝毫恶意,母羊以为是狼来了,胆子被吓破了。
“你的胆子才破了呢?”
“好,胆子没破,是生气了。”
“你这个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