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白菜开花(散文)
白菜开花,向来是不被人看好的。人们种白菜,本是为了那几片叶子,或炒或炖,皆是盘中美味。倘若白菜开了花,便显得不务正业,徒然耗费了养分,叶子也便瘦了,味道也差了。故此,菜农见了白菜抽薹,往往一把拔去,弃之如敝屣。
那年我家园子里的白菜却开了花。起初不过是几株,后来竟连成一片,黄灿灿的,在春风里摇曳。起初看见白菜开花,母亲本打算拔去的,但我和哥看见白菜开花觉得新奇,执意阻拦,母亲也见它们开得热闹,便暂且放下了锄头。谁知这一放,竟让我看见了一番别样的景致。
白菜花极是朴素,四片花瓣,排成十字,中间几点花蕊,黄得纯粹,不掺一丝杂质。它们不似牡丹富贵,不如玫瑰娇艳,却自有一种倔强的美。那茎秆拔地而起,足有半人高,顶着花朵,在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向人诉说着什么。
那时我还尚小,只知道白菜开花花儿如何,根本不懂得它的意义。许多年长大后才明白了一些道理。那年我家的村东头住的是赵大叔,他种了一辈子地,五十岁上忽然迷上了画画。起初画些花鸟鱼虫,后来竟画起了油画。当时在封闭的小村落里,这属于稀奇事。一时间。村里人都笑话他,说他“老不正经”,“明明是种地的命,偏要装什么艺术家”。赵大叔却不管这些,每日下地回来,便躲在自家厢房里涂抹。颜料贵,他便用最便宜的;没人教,他就照着旧报纸上的图片临摹。如此十年,竟也画得像模像样了。有一年县里办画展,他的《麦浪》得了优秀奖,虽不是什么大奖,却也堵住了不少人的嘴。
白菜开花,在老农眼中是“疯了”,是“不务正业”,可谁规定白菜必须只长叶子呢?它开花,不过是顺着自己的本性罢了。赵叔叔喜欢画画,在村人眼中亦是“疯了”,可那画笔握在他手里,颜料涂在画布上,他心里快活,又碍着谁了?
细看那些白菜花,花瓣薄如蝉翼,阳光透过来,在地上投下细碎斑驳的影子。花间有几只蜜蜂忙碌着采着花蜜,这些蜜蜂们它们才不管这是什么花,只要有蜜可采便好。一只白蝴蝶停在花上,翅膀一开一合,与黄花相映成趣。
白菜开花后,种子便渐渐成形。那籽荚细长,起初是绿的,慢慢转为枯黄。轻轻一碰,便噼啪裂开,小黑籽儿四散蹦跳。我想,这便是白菜的坚持了——纵使被人视为无用,也要完成生命的轮回,结出种子,以待来年。
这也不得不让我想起我家附近修鞋的李师傅。李师傅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修鞋手艺却是极好。他铺子小,生意却不断。有几次我去修鞋,见他柜台上摆着几本旧书,拿起来一看,竟是《庄子》和《陶渊明集》。当时很是让我吃惊,李师傅见我诧异,笑道:“闲着也是闲着,读读书,心里敞亮。”后来听说他儿子考上了大学,是县里的文科状元。录取通知书来的那天,李师傅破例收了早摊,买了二两烧酒,就着一碟花生米,喝得满面红光。
白菜不因人们的期待而活。人们要它的叶子,它却偏要开花;人们嫌它的花无用,它却偏要结籽。这倔强劲儿,倒与李师傅有几分相似。腿脚不便如何?修鞋的如何?他照样读书,照样把儿子培养成才。生命自有其出路,不在他人的眼光里,而在自己的坚持中。
还记得后来我家里园子的白菜花渐渐谢了,籽荚日渐饱满。有邻居路过,见了后对母亲便说:“可惜了这些白菜,开花就没法吃了。”母亲听后只是笑笑,没有作答。事后母亲对我们说道:“各种生物都各有各的活法,其实我觉得这开花结籽的白菜,比那些只长叶子的,或许活得更加完整一些。”
那年还记得连着几天下雨,几株白菜花被风雨打得歪斜,眼看就要折断。母亲用木棍支了,它们竟又挺直了腰杆,继续向着阳光生长。这情景给我印象极深,许多年后,一直在我脑海里像放电影一样,让我想起上高中时教过我的张老师。张老师是教语文的,他课讲得非常好,学生都爱听。后来查出胃里长了一个瘤子,做了手术,人都瘦脱了形。新学期开始,他却坚持回来上课。校长劝他休息,他说:“站着讲课,我心里踏实。”可喜的是,他身体慢慢恢复了健康一直坚持站在讲台上,声音虽不如从前洪亮,可那课却讲得愈发有味道了。
白菜开花,看似柔弱,实则坚韧。风雨来了,它低头;风雨过了,它又昂首。不争不抢,却自有风骨。张老师如此,赵叔叔如此,李师傅亦如此。他们平凡如白菜花,却在这平凡中活出了自己的样子。
后来籽荚终于枯黄了。母亲小心地把它们采摘下来,放在竹筛里晒干。她说,来年,她要把这些种子撒在园子边上,让它们自由生长。想看叶的看叶,想赏花的赏花。生命本该如此,各得其所,各尽其性。
白菜开花,未必是件坏事。至少它告诉我,即使是最平凡的生命,也有权利按照自己的方式生长。开花也好,长叶也罢,都是生命的本来面目。我们这些看客,又何必强求它们活成我们期待的样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