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胡杨人生(散文)
人们都说,胡杨生而三千年不死,死而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朽。真的是这样,如果你来到位于甘肃省西北部河西走廊西端的酒泉市,在戈壁滩上看见过胡杨树,就会明白啥叫“死磕”,啥叫野生生的美。
胡杨树大多长在戈壁滩上,第一眼看上去,觉得不像正经树,它没有白杨树的笔直高耸,没有松树的四季常青,没有毛竹的翠绿柔美。胡杨的树干长得歪歪扭扭,有的像被雷劈过,有的枝桠拧成一团,树皮糙得能刮下来渣子。
但是,胡杨树有着不一般的品格,坚韧不屈,也充满生存智慧,用老百姓的话说,就是真扛造。酒泉的夏天,地表能烤熟鸡蛋,胡杨树会叶子卷成细条,减少蒸发,锁住水分。到了冬天,西北戈壁的冷风跟刀子似的,胡杨枝桠上挂着冰碴子也不低头,硬挺着熬过艰难的冬季。胡仰视的根最为神奇,在地下能盘出好几米远,哪怕是盐碱地,也能扒拉着一点点水活下去。说白了,就是跟这片土地较上劲了,演绎着三千年的轮回史,像一些的人生曲曲折折,历经风雨。
与胡杨树一样在戈壁荒滩上“较劲儿”的,还有一群顶天立地的人,他们就是奋战在酒泉卫星基地的“酒泉人”。
工程师老张,二十年前从大城市来的。当时基地条件差,住的房子漏风,吃的菜全靠外面运。他并不在意这些生活难题,而是把全部精力放在攻破科研难题上。他带着徒弟搞火箭燃料调试,有一回数据不对,连着三天没合眼,最后趴在桌子上睡着了,手里还攥着计算器。突然惊醒,喝口浓茶擦把脸接着干,直到算出精准的数,他才长舒一口气。
基地里工程师们一个个文质彬彬,平时话不多,但干起活来就认死理。火箭上的一颗小螺丝,都得反复检查十几次,生怕出一丁点差错。年轻工程师小李,回老家结婚,婚假还没休完,就急匆匆往基地赶。新媳妇哭着说,你就跟火箭过吧,他嘿嘿笑,说是等这一次发射成功了,带你看星星。结果这一等,竟是三个年头。发射那天,火箭冲上天的瞬间,他给媳妇发视频,冲着腾空升起的烈焰,对着屏幕哭,话都说不利索。
担负基地警卫工作的战士,整天围着基地内外巡逻,他们真是把自己活成了“移动的胡杨”。夏天巡逻时,迷彩服湿了又干,干了又结层白花花的盐,脱下来能立在地上。新兵小王第一次在瞭望塔站岗,就赶上了遮天蔽日的沙尘暴。狂风卷起沙子,打在脸上生疼,他愣是睁着眼盯着发射场,睫毛上全是土,跟戴了副黄眼镜似的。冬天更遭罪,零下三十多度,站岗半小时,睫毛就冻成冰棍,哈口气能在面罩上结层霜。有一次,大雪封路,给养送不过来,他们就着雪吃压缩饼干,嚼得腮帮子疼,可巡逻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
战士们巡逻,总跟胡杨打招呼。冬天冷,他们会拍着树干说,老哥挺住啊;秋天叶子黄了,就摘片叶子夹在笔记本里。有位战士退伍的时候,专门去跟那棵他常靠的胡杨合影,照片里他穿着军装,树在后面挺着,人与树都直愣愣的,跟哥俩似的。
工程师们常去胡杨林散步。有棵老胡杨,树干空了个大洞,里头能蹲个人,大家都叫它“树洞”。谁遇到难题了,就去那儿待一会儿,对着树洞自言自语。有个搞控制系统的师傅,当年调试时出了次小故障,压力大得掉头发,就蹲在树洞里抽烟,抽着抽着看见树洞里新冒了个嫩芽,嫩得发绿,他一下子就想通了,树都能从石头缝里钻出来,我这点坎算啥?
基地里的家属们,也渐渐摸透了这树的脾气。有个嫂子刚来的时候天天哭,嫌戈壁滩太荒凉,后来跟着大伙去种胡杨苗,看着细苗在沙里扎了根,慢慢长出新叶,她倒劝起新来的家属:“你看这树,没水没土的都能活,咱有房住、有饭吃,还怕熬不出头?”现在她总带着孩子去给树苗浇水,孩子问她,树能长到天上去吗?她指着远处的发射塔笑,咱这树不飞天,可它看着火箭飞天啊。
连基地的狗都沾着胡杨的“犟气”。那是条土黄色的狼狗,叫“桩子”,跟着巡逻兵跑了五年。有回沙尘暴把一个监测仪的天线刮歪了,“桩子”愣是蹲在仪器旁边叫,直到巡逻兵发现问题。现在它老得跑不动了,就趴在胡杨树下晒太阳,有人路过扔块肉干,它叼着就往树洞里塞——跟当年兵们给树“赔罪”似的,谁都懂它那点心思。
基地的孩子们更是把胡杨当成了“小伙伴”。小学门口有片小胡杨林,每棵树上都挂着牌子,写着“张小三的树”“李小丫的树”,都是孩子们认领的。有个叫毛豆的男孩,他爸是搞气象观测的,总在发射前蹲在观测站里盯数据,戈壁的风跟没头苍蝇似的,说变就变,有时候前半夜还晴空万里,后半夜就刮起沙尘暴。毛豆每天放学,就扛着小铁锹去给他的胡杨松松土,边松边念叨:“树啊树,你长得壮点,把风挡住点,我爸就能少熬点夜。”有回预报说有强风,可能影响发射,他爸在观测站熬了两天两夜,毛豆就守在树底下,把自己的红领巾系在树枝上,说“这是给风看的,咱有红领巾,它不敢捣乱”。后来风真的小了,发射顺顺当当,毛豆逢人就说:“是我的树和红领巾一起使劲了!”
基地里负责气象的王姐,手里总攥着个胡杨木做的小哨子,是她刚来时老站长给的。老站长说,胡杨能闻出风的脾气,你听它叶子响,就知道风从哪来、有多大劲。王姐学了十年,现在闭着眼睛听树叶声,就知道半小时后会不会起沙。有回火箭要发射,凌晨突然起了妖风,监测仪显示风速超标,王姐却盯着窗外的胡杨说,你看树叶是斜着飘的,这风长不了,半小时准停。果然,不到三十分钟,风真的歇了,火箭准时升空。后来她带徒弟,第一件事就是教听树叶响:仪器会撒谎,胡杨不会,它在这站了千年,比谁都懂这片天。
去年秋天来了批大学生,刚到基地就被戈壁的荒凉吓着了,有个姑娘第一天就哭着说要回家。老兵带他们去看那棵有树洞的老胡杨,指着树干上的刻痕说,你们看这些印子,有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有九十年代的,都是以前来的年轻人刻的。那时候条件比现在差十倍,住地窝子,喝带盐碱的水,可他们就像这树,在这儿扎了根,才有了现在的基地。姑娘们摸着那些深浅不一的刻痕,有个戴眼镜的姑娘突然说,这树的疤,不就是基地的军功章吗?后来这批大学生没人提过回家,有个学计算机的,还编了个小程序,把胡杨的生长数据和火箭发射时间存在一起,说要让树和火箭在数据里当邻居。
基地的卫生所里,李医生的抽屉里锁着片压平的胡杨叶,是二十年前一个兵送的。那兵巡逻时被毒蛇咬了,李医生背着药箱在戈壁里跑了三里地,硬是把人从鬼门关拉了回来。后来那兵退伍,特意去摘了片最黄的胡杨叶,在背面写了行字:您就像这树,看着不起眼,却能救命。现在李医生给新兵体检,总会拿出那片叶子说,在这儿干活,身体得像胡杨一样结实,心肠也得像胡杨一样热乎——咱守着的不光是火箭,还有身边这些人。
其实胡杨也在瞅着他们。瞅着工程师们在车间里对着图纸皱眉,瞅着兵们顶着烈日训练,瞅着火箭竖起来的时候,所有人仰着头,眼睛里有光。它自己呢,就默默长着,把根往深了扎,把枝往高了伸。春天发芽,夏天挡挡沙,秋天把叶子染成金黄,像给这片灰扑扑的地铺了层毯子——好像在说,你们干你们的,有我在这儿陪着。
现在不一样了,基地建得越来越像样,有了新的实验室,兵们住上了有暖气的营房,可该较劲的时候,大家还是那股劲儿。火箭发射越来越频繁,天上的卫星越来越多,每次成功了,基地里会放鞭炮,有人会跑去胡杨林里喊一嗓子,回声在戈壁上荡老远。
有回我见着个满头白发的老教授,他是基地第一批工程师,指着窗外的胡杨林说,当年咱来的时候,这树才没几棵,现在你看,连成一片了。咱搞航天也一样,一棵苗一棵苗地栽,总有一天能成林。他身后,几个年轻人正围着新栽的树苗量高度,笑声顺着风飘得老远,跟树叶沙沙的声儿混在一起,听着就挺热闹。
你要是去酒泉,可能会看到两种风景,一边是胡杨在风里晃悠,看着笨笨的,却活得扎实;另一边是发射塔架亮晶晶的,旁边的人忙忙碌碌,干着让全中国都提气的事。
这俩放一块儿,其实是一回事——都是在不咋地的地方,凭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活出个样来。胡杨用三千年证明,这破地能长东西;这帮人用几十年证明,这破地能送火箭上天。
说白了,这片土地上最牛的,从来不是啥奇景,就是这种“认死理”的劲头。树是这样,人也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