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丹枫】满园玉兰随春香(短篇小说)
(一)
乳白的月光泼洒在地上,近处村庄的犬吠声此起彼伏,撕扯着夜的寂静。玉兰花那浓得化不开的香气,裹在凌晨湿漉漉的纱雾里,弥漫开来,织成一张柔软无形的网,把横州市马岭镇的一切都轻轻罩住。晨光熹微,目之所及的花草树木都失了白天的真切,蒙着一层模糊、空幻的色彩,影影绰绰,仿佛置身飘渺的仙境。
屋后马路上,一串串电单车“突突”驶过的声响由远及近,是八队的姑娘们赶着去茧丝厂上早班了。天,快亮了。
每当这个时候,老古董就醒来了。其实他有时醒得更早,只是怕惊扰了身旁酣睡的老伴。杜可舒,这个和他一样舍得下死力气吃苦的女人,此刻正蜷着身子酣睡不醒。昨天她扛着那架吱呀作响的人字梯,跟着他在几百棵玉兰树间爬上爬下,一整天下来,腿脚酸胀得挪一步都费劲,沾床就再不想动。老古董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望着老婆那张被日头晒得黝黑、眼尾刻满细纹的脸,心头像被黄蜂蛰了一下,痛苦地念叨:“老婆,苦了你咯……”他轻手轻脚掀开薄被,披上洗得发白的旧外套,趿拉着拖鞋,轻手轻脚地摸进了厨房。
灶膛里添了把柴火,锅里的水很快“咕嘟咕嘟”冒起白汽。老古董下了把挂面,捞起一碗稀里呼噜自己先吃了,灶台上温着两碗,留给待会儿起床的杜可舒和儿子改变。
吃完早餐,仨人开始穿戴行头。清晨的花地里,树叶草尖上挂满了沉甸甸的露水珠儿,不穿雨衣雨鞋,走一趟下来,裤腿袖管准得湿透,凉飕飕地贴在身上。老古董熟练地套上那件半旧的蓝色塑料雨衣,杜可舒则裹紧了她的花格雨披,最后蹬上沾满泥点的长筒胶鞋。
杜可舒走到屋角,吃力地拎起那把木头榫头已有些松动的旧人字梯。老古董接过扛在肩上,仨人一前一后,推开门,走进了门外那灰蒙蒙的晨雾里。
薄纱般的雾气立刻将他们吞没,四周白茫茫一片。花地里,只有影影绰绰的花树和脚下踩过湿泥的“吧唧”声。
“老公,这棵没啥花啊!”杜可舒的声音从雾里传来,带着点喘息。
“你凑近点,仔细瞅瞅,别漏了没摘。今年花价高,多摘一斤就多几十块进账哩!”老古董的声音闷在雨衣帽子里。
“爸,真没有!这棵全是油亮的叶子,花苞影儿都没见!”改变年轻的声音带着肯定,他正攀在另一棵树上。
“不可能吧?你戴着眼镜也瞧不清?今年雨水有点多,花稀拉是常理。”老古董的语气有点固执。
“爸,开春到现在统共才下了四五场雨,哪来的雨水多?我看分明是……”改变的话被雾气裹着,后面半句没听清,但意思不言自明。
“我不会种养?你大学四年的学费是天上掉下来的?”老古董的声音陡然拔高了些。
“唉……”杜可舒那边传来一声叹息,紧接着是梯子不稳的轻微摇晃声和她的低呼,“这破梯子,歪歪扭扭的,人爬上去心都悬着!”
“等赶明儿瞅着合适的,再买两把新的。”老古董放缓了语气。
“买这买那的,每天摘的花钱都不够贴补这些工具……”杜可舒的嘀咕声渐渐被雾气吞没。
……
花地深处,纱雾缭绕,一家三口断续的对话,像是飘在仙景里的凡尘烟火。
(二)
老古董万万没料到,就为买了两把新梯子,回到家竟差点跟儿子改变动起手来,那架势,简直像两头红了眼的犟牛顶上了角……
像往常一样,老古董卖完花,揣着几张还带着体温的票子,顺脚拐进了街角的五金店。店里琳琅满目,他一眼就盯上了靠墙立着的几架铝合金人字梯。那梯子银光锃亮,关节处的铆钉钉得又密又结实,梯蹬宽厚,摸上去冰凉硬实。他心里“咯噔”一下:这玩意儿摘玉兰,又轻便又稳当,再合适不过了!盘算着老婆爬旧梯子时那提心吊胆的模样,他咬咬牙,没多犹豫,掏出两张红票子外加些零钱,买下了两架。
老古董把新梯子用麻绳一前一后捆在电单车的后座上,像驮着两件宝贝,一路颠簸着往家赶。车子还没在院门口停稳当,刚从学校毕业不久的儿子改变的声音,就像只不知趣的鸟儿,从地里的玉兰花树后面蹦了出来:“爸!你还买梯子回来干啥?这不糟蹋钱嘛!”
老古董本就因为这两架梯子花出去二百多块,心里正隐隐作痛,像被剜了一小块肉。儿子这话,不亚于往那伤口上又撒了把盐。他心头“腾”地窜起一股无名火,猛地拧过头,眼珠子瞪得溜圆,没好气地吼道:“梯子咋了?不用梯子你打算咋摘花?飞上去?还是想把树都砍了不成?!”
“对!就是砍树!”改变一边应着,一边快步从地里迎上来,伸手想去扶住父亲那辆还在微微晃动的电单车。
“走开!”老古董猛地一甩胳膊,像挥开一只讨厌的苍蝇,朝他怒吼,唾沫星子几乎喷到改变脸上,“砍了树?砍了树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去吧!败家玩意儿!”
“爸!”改变被父亲的怒火激得脖子也梗了起来,但他没退缩,反而异常镇定地解开绑梯子的麻绳,把两架沉甸甸的铝梯子“哐当”一声卸到地上,拍了拍手上的灰,一字一顿地说:“砍了树,说不定咱家的日子,会比现在更好过!”
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沉默寡言、自己说东绝不往西的儿子,此刻竟如此斩钉截铁地跟自己对着干,老古董着实吃了一惊。他上下打量着改变,像第一次认识这个儿子。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老古董心头那股邪火更旺了,忍不住破口骂道:“你个兔崽子!是不是脑壳烧糊涂了?说啥胡话!”
“我清醒得很!”改变的脸绷得紧紧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砍树这事,我想了不是一天两天了,绝不是瞎胡闹!”
“我不同意!”老古董见儿子来真的,急得跺了下脚,斩钉截铁地吼道,“凭啥你说砍就砍?我辛辛苦苦伺候了它三四年!一棵棵浇水、施肥、捉虫,好不容易才长到两米多高,能开花了!你说砍就砍?那么容易?”他粗糙的大手用力拍着电动车的坐鞍,坐鞍被他拍得快要下弯。
“那你到底是想守着这些树当柴火烧炉灶,还是想靠它开花挣钱,让咱一家子过上好日子?”改变见父亲油盐不进死脑筋,心里也着了急,声音不由得拔高了八度。
“树在,钱就在!没树哪来的钱?”老古董也扯开了嗓门,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脸红得像关公,“你把树砍了,往后一家子喝风屙屁去?或等着天上掉馅饼?”
“可你瞧瞧现在!”改变毫不示弱,指着眼前这片林子,“几亩地,一天才摘二十来斤花!一年到头,挣的那点钱,别说养家糊口,怕是连地租都填不平!这样熬下去,啥时候是个头?熬到头发白?”
“以后!以后花会越开越多!”老古董梗着脖子,对自己那套老经验坚信不疑,“只要功夫下到了,树大了,花自然就多了!你懂个屁!”
“以后?等租地的合同期到了,人家把地收回去,你守这里吃卵,抱着这些树根儿哭都没眼泪!”改变被父亲的固执逼得爆了句粗口,情绪彻底激动起来。
“老天爷啊!”老古董气得浑身直哆嗦,像被雷劈了,“你个小畜生!书都念到狗肚子里去了?敢骂老子?反了天了你!”他弯腰在地上胡乱摸索,抄起一根手腕粗的枯树枝,抡圆了就要朝改变身上招呼。
“作孽啊!你们这是要干啥!亲爷俩还要动家伙不成?”正在灶房里炒菜的杜可舒听见外面动静不对,锅铲一扔,连围裙都顾不上解,像阵风似的冲了出来。她一个箭步挡在儿子身前,张开双臂,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死老头子!快把那棍子给我放下!你们俩是前世的冤家还是咋的?见面就吵,就不能坐下好好说句话?”她胸口剧烈起伏着,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好好说?你听听他说的啥混账话!敢骂老子!这样的不孝子,留着气死我啊?”老古董手里的棍子还在空中虚点着,气得嘴唇都在抖。
杜可舒喘了口气,转头看向儿子,眼神里又是责备又是心疼:“儿啊,你都这么大了,还念了那么多年书,说话咋这么没个把门的?长幼尊卑都不分了?他是你爹啊!你咋能……咋能这样跟他呛呛?”她抬手抹了把溅到脸上的油星。
“谁叫他……那么犟!好赖话听不进!”改变撇过头,声音低了些,但那股不服气的劲儿还在。
杜可舒深深叹了口气,走到旁边的花树下,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着粗糙的树皮,像抚摸一个老伙计:“这树啊……是你爹一滴汗珠子摔八瓣,伺候了几年才长成这样的。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哪能说砍就砍?你要真想动它,得拿出能说服人的道理来。”她抬起头,目光在剑拔弩张的父子俩身上扫过,朝老古董招了招手:“都过来!听我说,今晚把小姨和姨夫都叫来,咱开个家庭会,大家好好研究研究。种这块地,小姨夫没少出力,也听听他们的意思。到时候,你们父子俩把各自的理儿都摆到桌面上,谁在理,咱就听谁的……”
(三)
家庭会议的结果,没一个人站老古董这边。他气得晚饭都没扒拉几口,第二天一早,胡乱卷了几件换洗衣服,塞进那个磨破了角的帆布包里,一声不吭,独自搭上了回老家的长途汽车。
老家的瓦屋里,老古董的日子就靠几缸子玉米酒打发。他常常攥着酒盅,对着我这个老邻居絮叨。翻来覆去讲的就是横州;就是那香得醉死人的茉莉花、玉兰花;就是自己怎么一锄头一锄头开地种树;就是卖花时捏着票子那短暂的欢喜;末了,总绕到儿子改变身上,痛心疾首地数落那败家子如何糟践他几年的心血……直到看我听得眼珠子瞪得溜圆,他才长长地、带着浓重酒气地叹出一口浊气:“唉……不知道那败家玩意儿,把我的玉兰树祸害成啥样了……那可是……可是我的命根子啊……”
横州,以前叫横县,水网密布,足有662条河。最大的那条叫郁江,水美,两岸的景也美。
悠悠郁江河,真像一位披着碧绿纱裙的仙女,从邕宁伶俐那儿袅袅婷婷地起步,一路伴着连绵起伏、翠色欲滴的青山,曲曲折折,如诗如画地流进了横州地界。进了横州城,这仙女似乎也被城里那浓郁的花香茶韵勾住了魂。她先是沿着河道由西向南,在横州城边打了个转,像是要轻啜一口那香飘十里的茉莉花茶,细细品味;又像是要在五月初五那锣鼓喧天、百舸争流的龙舟赛里,看个热闹。在城里流连够了,她才恋恋不舍地由南向北再向东,朝着东北方的百合镇缓缓流去,最终汇入贵港,奔向下游。
横州市盛产茉莉花,是响当当的“中国茉莉之乡”、“世界茉莉花都”。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当年宋祖英那清亮甜美的歌声,像春风一样吹遍大江南北的时候,郁江的秀美和横州茉莉花茶那独一无二的浓香,就像一层如梦似幻的云雾,萦绕在无数人的心尖上,让“横州”这两个字,深深地烙进了人们的记忆里。
茉莉花茶,是横州当之无愧的金字招牌,是这座城的魂儿,里头浸着历史,泡着文化,飘着骄傲。可您知道吗?横州茉莉花茶能这么香飘万里,它“背后的功臣”却是那玉兰花。
茉莉花茶好喝,里头的门道在于茉莉花和玉兰花的绝妙搭配。虽说在茶叶里,玉兰花的用量少得可怜,只占个零头——大概百分之一点五,可这点睛之笔,少了它万万不行!没了玉兰花打底、提味,茉莉花茶的香气就像被抽了筋骨,寡淡单薄,那迷人的神韵立马就散了架。
那玉兰花到底有啥神奇本事,让茉莉花茶对它这么倚重呢?
玉兰花,就是个幕后英雄。它主要是给茉莉花茶“打底子”的。有了它那醇厚浓郁的花香托着衬着,茉莉花茶的香气和浓度才能更上一层楼,绽放出更勾魂摄魄的魅力。玉兰花的香融进茶里,能把茉莉花香的“鲜灵劲儿”衬得更加突出,同时让茶香的层次变得更丰富,每一口下去,都能咂摸出不同的韵味来。
正因为玉兰花在茉莉花茶里不可或缺,它就成了抢手的香饽饽。玉兰鲜花的价格,曾经高得吓人,一斤卖到一百二十块!这可不是瞎说,是真有其事。那会儿,玉兰树没经过改良,树都长得老高,摘花非得架梯子爬高不可,又费劲又慢,产量死活上不去。物以稀为贵,玉兰花的价格自然水涨船高。在2004年到2010年那几年里,一斤刚摘下来的鲜玉兰花,价钱像坐过山车,常在15块到80块之间晃悠,甚至一度蹿上了每斤120块的天价!成了当时花市里人人咂舌的稀罕事儿。
既然玉兰花这么值钱,为啥不多种点呢?唉,其实这里头有花农的难处。玉兰树看着皮实,挖个坑埋下去就能活。可要想把它种得枝繁叶茂、多开花,那讲究可就多了去了,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弄明白的。啥时候该控水,啥时候该施肥,施多少?枝叶该怎么修剪?样样都是学问,琐碎又磨人。所以啊,横州本地的花农们,掂量来掂量去,宁愿种省心些的茉莉花,也不愿轻易碰这费心费力的玉兰花。那时候在横州种玉兰花的,大多是些有经验的外地花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