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锁叔，是凤凰山一带有名的算命先生。他天生失明，深陷下去的眼窝，像两口干涸的老井。为了好养，老人给他起名锁，意在锁住，长命百岁。不知什么时候，跟谁学会了算卦，在十里八乡出了名。他常年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褂子，肩上搭个灰布褡裢，里面装着几枚磨得油亮的铜钱，一本翻得卷了边、纸页发黄的《增删卜易》，还有一副小巧的龟甲。走路时，一根磨得光溜滑的竹竿在身前点探着，一脚高一脚低，身形有些佝偻，却带着种奇特的韵律，好像每一步都踩在别人看不见的卦象上。
　　 自从我记事开始，就经常看到他这样在草舍陋巷走进走出。即使在破除迷信喊得震天响的那个年代，他也没有真正停止过为大伙算卦。人们总觉得他算得准，很神，似乎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科学”在里面，只是大家讲不明白罢了。锁叔自己常说：“卦象是天机，人心是道理，准不准的，一半在老天爷，一半在你自己。”
　　 有一次，邻居大娘家那只最会下蛋的老母鸡，好几天找不到了，急得大娘嘴角起了燎泡。那时这只母鸡可是大娘的小银行，油盐酱醋全指着它呢。恰好锁叔点着竹竿路过，大娘愁眉苦脸地，顺口一说：“锁啊，你本事大，给算算俺那老母鸡还能找到不？是让黄皮子叼了去，还是叫哪个馋嘴的偷摸炖了？”
　　 锁叔停下脚步，侧着耳朵听完，不慌不忙地问：“那鸡啥毛色？平时爱往哪片溜达？几时不见的？丢之前有啥异样没？”大娘一一说了，尤其提到丢前两三天，那鸡老爱往柴火垛里钻，抱窝（孵化）似的，可窝里又没蛋。
　　 锁叔听完，枯瘦的手指在袖筒里掐算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巽为鸡，艮为山，止也……坎为隐伏……嗯……”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几颗稀疏的黄牙，“老嫂子，甭急！这鸡啊，丢不了，也不用找，到日子它自己个儿就回来了，保管给你个‘大’惊喜！”
　　 大娘将信将疑：“锁啊，你可别哄俺？真能自己回来？”
　　 锁叔哈哈一笑，竹竿点地：“哄你做甚？卦象说了，它去办大事儿了！到时回来，你得请我吃红鸡蛋！”大娘半信半疑，也只好先放下这事。
　　 嘿，神了！过了俩月，春草发芽的时候，大娘去山脚捡柴火，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咯咯”声，抬眼一看，可不是她那宝贝老母鸡！神气活现地领着一群毛茸茸的小鸡崽，正从山脚的刺槐林里踱出来，俨然一副得胜将军的模样！大娘喜得差点蹦起来，拍着大腿直喊：“我的老天爷！怪不得那几天它‘歇窝’（不生蛋），原来是偷偷‘抱窝’（孵化）当娘去了！这锁儿，真成半仙了！”打那以后，大娘对锁叔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逢人便夸锁叔“神算”。
　　 有一年春天，老天爷像是把天河的口子扎死了，凤凰山一带大旱，毒日头烤了整整两个月，地皮裂得小孩嘴似的。人们黑白颠倒地抗旱，晚上打着火把挖井，白天挑水浇地，一个个累得脱了形，眼窝深陷，嗓子眼冒烟。一天，几个累瘫在地头的后生，望着冒烟的田地，有人半是玩笑半是绝望地嚷道：“他娘的，这么干下去也不是法子！咱也让‘瞎锁’给看看，老天爷啥时候开眼下雨？省得咱们白费牛劲儿！”
　　 这话不知怎么就传到了锁叔耳朵里。他正坐在村头老槐树的疙瘩根上歇脚，闻言，那塌陷的眼窝似乎朝天上“望”了望，手指在膝盖上飞快地捻动，像是在拨动无形的算盘珠子，嘴里低语着：“甲辰月，丙午日……火旺土焦……申酉时……金水相生……”片刻，他扬声道，“都听见了？卦上说了，后天申时（下午三点到五点）有场透雨！能解解渴，但……”他顿了顿，声音沉了些，“杯水车薪，救不了大旱的根子。该出的力，还得接着出啊。”
　　 果然！隔了一天，日头刚偏西，天边就堆起了乌黑的云头，雷声隐隐滚动。到了申时前后，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下来，越下越大，真是一场透雨！干渴的土地贪婪地吸吮着雨水。人们站在雨里欢呼，可雨水一停，看着依旧干硬板结的大地，又想起锁叔的话，心头那点欢喜顿时凉了半截。这雨，真就像锁叔说的，解了渴，却没能解了旱，抗旱的苦日子一直熬到了小麦拔节，才慢慢缓过来。如今，上了年纪的人说起那年抗旱，还都咂着嘴，对锁叔那“后天有雨，解不了旱”的神准预言，记忆犹新。
　　 锁叔肚子里的墨水可真不少。人们纳闷，一个盲人成天带着本《增删卜易》，这不是个摆设吗？其实仔细看书中的每一卦都有锁叔自己懂的标记。一提起那些《周易》里的爻辞卦辞，他能倒背如流，张口就来，“潜龙勿用”“见龙在田”“亢龙有悔”，用得恰到好处。天干地支、生辰八字、五行生克，更是烂熟于心。他不光懂这些玄乎的，肚子里还装着整本整本的“大书”。《三国》里关云长过五关斩六将的忠义，《水浒》里一百单八将的快意恩仇，《三侠五义》里南侠展昭的飞檐走壁，他说起来那叫一个绘声绘色，唾沫星子横飞，仿佛亲眼所见。所以，只要他的竹竿声在村里一响，周围很快就聚起一堆人。有诚心求卦问事的，有做了怪梦来求解的，有得了娃儿央他起个吉利名字的，更多的，是纯粹来听他“说书”解闷儿的。他那破锣嗓子一开腔，能把死人说活了。现在想想，锁叔虽是个盲人，可真是凤凰山脚下一等一的“小知识分子”，是这方水土滋养出来的奇人。
　　 锁叔生来眼盲，命苦，可性子却像山里的野菊花，泼辣又敞亮。别人拿他的残疾打趣，他也不恼。
　　 村里的皮小子们淘气，远远瞧见他来了，就捏着鼻子怪腔怪调地喊：“‘瞎锁！瞎锁！’算算你啥时能看见？”
　　 锁叔听见了，不但不生气，反而停下脚步，朝着声音的方向咧开嘴笑，一边用竹竿虚点着，一边提高嗓门：“谁家的小崽子，皮痒了？再淘气，小心我算出你爹的鞋底板子啥时候落在你屁股上！该打！该打！”说完，自己先乐呵呵地摇摇头，继续点着竹竿，“笃笃笃”地走他的路。
　　 村里有个叫铁柱的大哥，二十七八了，还是光棍一条，家里穷得叮当响，姑娘们瞧不上。有次在地头歇晌，铁柱看着锁叔摸索着走过来，心里烦闷，就半开玩笑半带刺儿地说：“锁叔啊，您老整天给这个算姻缘，给那个看前程，手指头掐得飞起，您咋不算算自个儿是啥命呢？算算您啥时候能发财娶媳妇？”
　　 周围的人一听，都哄笑起来，想看锁叔怎么接这茬。锁叔也不着恼，摸索着在田埂上坐下，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悠悠地说：“我？还用算？”他指了指自己凹陷的眼窝，又拍了拍空瘪的褡裢，“生下来就带了‘穷’字，瞎子一个，孤星照命。这辈子，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牵无挂，挺好！”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朝着铁柱声音的方向，语气变得认真起来，“柱子，你跟叔不一样。你年轻，手脚齐全，心气儿也旺。卦象我看不清，可叔摸着你的脉，听着你的声儿，就知道你骨子里有股子不服输的韧劲儿！这穷啊，困不住龙。只要你肯下力气，黄土里也能刨出金子来！信叔的，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几年以后，农村实行“大包干”，土地分到了各家各户。铁柱这汉子，真就像锁叔说的，把那股子韧劲儿全使在了自家的田地上，起早贪黑，肯钻肯学，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种粮能手，第一个盖起了亮堂堂的大瓦房，娶了个能干贤惠的媳妇。如今，孙子都能满地跑了。每当喝点小酒，铁柱总爱念叨：“多亏当年锁叔那句话，点醒了我这榆木疙瘩！他说黄土里能刨出金子，嘿，真让他说着了！可惜啊……”
　　 可惜的是，锁叔没能等到这翻天覆地的变化。农村实行改革的前一年冬天，一个特别冷的早晨，人们发现锁叔蜷缩在他那三间破屋的土炕上，已经没了气息。
　　 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后事是感念他的乡亲们你一把米、我一尺布凑钱帮着办的。
　　 收拾遗物时，除了那身破旧但干净的青布褂子、那根磨得发亮的竹竿、褡裢里几枚铜钱和那本翻烂了的《增删卜易》，真是一无长物。土炕冰凉，四壁空空。正应了他给自己算的那个“穷”命，赤条条来去，干净得像一阵风刮过。
　　 如今，凤凰山一带的农村是富了，日子越过越红火。可不知咋的，一些早年间拆了的庙宇又修葺一新，香火缭绕，旺盛得很。求神问卜、看风水、算前程的人也多了起来。更有些神神道道的人，自称“顶”了哪路神仙，能“借神说话”，替人算命消灾，祛邪治病，说得天花乱坠，趁机收受钱财，那荷包可是鼓得溜圆。
　　 锁叔若泉下有灵，不知该怎么想啊！他死后，乡亲们发现那本翻烂了的《增删卜易》扉页上，用炭条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卦算七分留三分，敬畏天地莫贪金。”这大概，就是这位眼盲心亮的算命先生，对天道人心最朴素的感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