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雪，纷纷扬扬的，到早晨了，还未有停歇的意思。这片工厂生活区横七竖八的小巷，和高低错落的房舍，也早已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穿上了冬装。
　　 6点半钟，天还未亮，小莲便一骨碌爬了起来，“再睡会儿！星期天又不上课，起这么早干什么！”爷爷半梦半醒中厉声呵斥道。
　　 小莲也不说话，三下五除二便穿好了衣服，来到卫生间，洗脸，刷牙，并冲镜子里的自己作了一个鬼脸，她今天的心情特好。
　　 朝北房间的窗户玻璃上已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雾汽，小莲用小手指轻轻划了几下，屋外小巷的雪层上是一双双早起行人的脚印。随着“吱呀，吱呀”的踩雪声，有零星的路人从小巷经过，一个又一个，是一个又一个的陌生人。随着小莲轻轻的叹息声，清晰的划痕转眼便被小小的热气遮掩得模糊了起来，于是她便不停地划着，大大的眼睛里流露出期盼的神色。
　　 上个月，爸爸又走了，好像去东北做什么生意去了，临走时，说好一个月就回来的，一回来就接她回家的。打了他好几个电话，总说快回来了，快回来了，可一直不见他回来。他许诺这次回来给她带洋娃娃的，想到这里，小莲又有了一点高兴。
　　 奶奶也磨蹭地起床了，看见了呆坐在窗前的小莲，轻轻问道：“干什么呢，小莲，大冷的天，傻坐在那里！”“背书呢。”小莲头也不回地答道，一面翻弄着手中的课本。她没心思和奶奶说话。
　　 门外传来了清脆的敲门声，小莲一下子蹦了起来，她抢在奶奶的前面开了门，进屋的是叔叔，“小莲，起得这么早！”叔叔爱惜地摸了摸她的头后，便进厨房从冰箱里取药水给奶奶打针了，小莲知道，奶奶的糖尿病越来越重了，叔叔早晨和傍晚都得来给她打什么胰岛素针。
　　 “小莲，这是叔叔带给你的牛肉面，怎么样？喜欢不喜欢？”叔叔在饭桌上拆着打包的面，一面带着轻松的口气逗着小莲。
　　 牛肉面，是小莲最喜欢的早点，可今天，她一点胃口也没有。
　　 “唉，这孩子，话越来越少了。”叔叔叹息着似乎在对奶奶说，临走时又叮嘱在饭桌前慢吞吞吃面的小莲道：“小莲乖，功课一定要努力哟，千万不能掉队呀。”
　　
　　 二
　　 小莲回到了窗前，拿起了英语课本，开始背单词，不知怎的，mother，这个单词又跳入了她的眼帘，其实，这个词她早就背得滚瓜烂熟了，可还是喜欢背它，真的，她太想妈妈了，都一年多没见到妈妈了。前几天，她还在学校旁的电话亭和妈妈通了话，妈妈说好今天一早就回来的，还说要带她到野生动物园好好玩玩的。唉，有些事小莲真的想不明白，先是妈妈走了，回新疆老家了，然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了，随后爸爸也经常外出，忙着做什么生意。爸爸走了是会回来的，可妈妈是再也不会回到这个家了，这个道理是妈妈走了很久以后，小莲才慢慢从大人们的谈话中知道的，因为妈妈和爸爸离婚了。一次上课，老师要求单亲家庭的孩子举手时，小莲弄清了“单亲家庭”的含义后，也像平日回答问题那样举起了手。
　　 窗外依然不见妈妈的身影，无聊透了的小莲顺手打开了电视，“我有新妈妈了，可我一点都不喜欢她……她好像也没那么讨厌……”电视里正在播放着那则某牙膏的广告，小莲紧盯着电视屏幕，一动不动，每当看到这则广告，小莲眼神中流露出的复杂神态都叫人百感交集，难以言表。在她幼小的记忆里，三口之家的温馨早已是久远的往事了，能够回忆起的是爸爸和妈妈无休止争吵，打闹。自从爸爸的工厂破产后，家里的正常生活规律便被打破了，爸爸妈妈整日在外东奔西走，爸爸先是开了一家什么公司，不久，三天两头的便有一些陌生人上门要债，爸爸开始了东躲西藏，随后，他便经常半夜醉醺醺地回家，然后便是和妈妈无休止的争吵，最后，妈妈也开始了整夜不归……而小莲，也经常是啃着方便面扒着书桌台睡到下半夜，醒来时是无边的恐惧和无尽的黑暗。
　　 她只能喜欢方便面，似乎永远也不能讨厌这种食物。
　　 “你这个孩子，咳咳……怎么说你好，叫你不要看电视，要多学习，就是不听话，咳咳……”有哮喘病的爷爷在客厅里训斥着小莲，小莲撅着小嘴怏怏不快地关了电视。
　　 “你这个死老头子，星期天的，小孩子怎么不能看看电视，休息休息。”奶奶笨拙地慢慢走了过来，搂着小莲的头，“别理他，我们吃午饭去。”
　　 “奶奶，妈妈说好今天来看我的，可……可……可到现在……”饭桌上，小莲清澈的大眼睛无助地望着奶奶，转眼又低下了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她希望奶奶给她一个希望。
　　 “造孽呀，造孽，咳咳……”爷爷激动、愤怒地用筷子敲着桌子，“不要哭，当他们全死光了，咳咳……两个狗日的，全不顾老小死活，咳咳……”爷爷只能这样叫骂，但在小莲心中，不是为了解气，而是找到父母。
　　 “说话声音不能小一点呀，吓着孩子了。”奶奶呵斥爷爷道，捧着小莲的小脸，抹着她脸上的泪水。
　　 小莲挣脱出奶奶的怀抱，冲出了屋外，身后是爷爷渐渐微弱的呼唤声。
　　
　　 三
　　 雪渐渐小了，在天空中漫无目的地零星飘舞着，小莲拐过几条小巷，不远处的空地上，有几个小孩正在玩堆雪人，并且快乐地唱着那首童谣：“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拾破烂的老头排成行……”小莲停了下来，呆呆地看着那群兴高采烈的小朋友们，一个认识她的小孩招呼她：“小莲，过来一起玩。”孤独，需要一个温柔的声音去打破，小莲没有犹豫。
　　 小莲笑逐颜开地和小伙伴们堆着雪人，一个穿着银白色长长羽绒大衣的年轻女人走了过来，蹲下身，搂住一个正玩得起劲的小女孩，亲了一口：“囡囡，妈妈回来了，该回家吃饭了。”小女孩在年轻女人的怀里撒着娇，轻轻地挣扎着：“不嘛，不嘛，我还要玩会儿！”“囡囡乖，回家试试妈妈过年给你买的新衣服，好吗？”年轻女人耐心地哄着小女孩。小莲一边傻傻地看着她们母女，一边用袖子不停地擦拭着自己的清鼻涕，一直到那个年轻女人抱着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她的视野里。
　　 “噢——回家喽——”小伙伴们一哄而散，空空的雪地上只留下小莲和那个表情滑稽、歪歪扭扭的雪人，小莲傻傻地站在雪地里，妈妈没有走的时候，小莲要什么妈妈也总是给买什么的，而且平时里也总是有新衣服穿的，小莲叹了一口气，即便是作业没完成被妈妈训斥也是好的呀，“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拾破烂的老头排成行……”小莲蹦跳地哼着那首童谣往前走，努力地想使自己高兴起来，可没蹦几下便也不蹦了。她觉得这首歌是看一看把妈妈唤回来的，不要老头，只要妈妈，妈妈会在雾茫茫中出现……
　　 前面的拐角处，有一家零售小店，公共电话前，小莲怎么拨也拨不通妈妈的手机，“这个小丫头，拨不通还在这使劲拨，别占着线路，去吧，去吧。”小店的中年妇女不耐烦地挥着手驱赶着小莲。每次和妈妈通话，小莲的心情都是复杂的，既渴望听到妈妈那熟悉、亲切的话语，又害怕听到她那揪心的抽泣和反复叮咛的哽咽。她们母女的每次通话，也总是由高兴开始，以哭泣结束。
　　 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小莲已辨不清方向，也不知离奶奶家有多远了，她只知道一个劲地往前走。路旁的泡桐树下有一只人家丢弃的巨大的玩具熊，小莲感到浑身发烫，她觉得累了，便用手扫去玩具熊上的积雪，坐了下来，晕晕忽忽中，她依然清晰记得妈妈走时的情景，那天清晨，天刚蒙蒙亮，太阳还未出来，有几分寒意。小巷里，妈妈吃力地拎着两只大旅行包，匆匆走着，小莲趿着拖鞋，一脸的惺忪，两只可爱的小辫还未来得及扎起来，她拖着一只小包，追赶着前面的妈妈，还不时地喊着：“妈妈，等等我，妈妈，等等我。”小巷的尽头，停着一辆“夏利”出租车，车后的盖板翘得老高，“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小莲抬头问妈妈时清楚地看到妈妈的眼睛里闪烁着的泪花，于是她也哭了。“小莲乖，妈妈看完外公外婆就回来，回来给你买一只可爱的洋娃娃，不要哭了，傻孩子，妈妈又不是不回来了，回家去吧。”妈妈强颜欢笑，努力地哄着小莲，那一刻，妈妈的笑容便永久地留在了小莲幼小的脑海中，又常常出现在她小小的梦境中，那笑容是那么真诚、慈祥、温馨、亲切。
　　 谁知谎言也是这么美好！
　　 有微弱、寒冷的北风裹着细小的雪尘从小莲的脸上掠过，小莲静静地躺在玩具熊上，一点也不觉得冷，她闭着眼睛，迷迷糊糊中却又一次格外清晰地看到了妈妈那亲切的笑容，于是，她的嘴角便咧出了一丝微笑，发出了一声低微的近乎没有声音的呼唤：moth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