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乡村物语(小小说)
何老汉和史老汉同住一个村,同年同月同日生。何老汉大史老汉两个时辰,史老汉称呼何老汉大哥。俩人精屁股细娃儿一起长大,从童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关系一直很好。拿现在时尚的话说,算得上“男闺蜜”。
几年前,俩人的老伴先后去世,儿女都在外安家,何老汉和史老汉成了孤老头。俩人的儿女都要把他们接去同住,但俩人都不愿意。他们说,人老了,哪里都不想去,还是待在生活了一辈子的老家好。其实,还有个原因是,俩人都不想离开对方。
闲来无事,俩人常结伴到村部的坝子里晒太阳,摆龙门阵。村部后面有一座老坟山,坟头和墓碑如同他们身上的老年斑,逐年增多。荒丘一堆草没了,西风落日中,四季轮回,荣枯任逐。
这时,何老汉总出神地望着坟山,对史老汉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我俩今年底都满七十三了,早晚都有那么一天的。又问史老汉,你说,我们俩能同时进去吗?史老汉说,这怎么能估计?我们哥俩同日落地,难道还会同日上天?话虽这样说,但史老汉心里想,他的身体不如何老汉硬朗,说不定他会先进去呢。
史老汉说,我有个想法,不管哪个在先,我“上头”你就“下头”,你“上头”我就“下头”,你看怎样?
意思是,人死了出殡,棺材在上面,抬的人在下面,如果史老汉先死,何老汉就给史老汉抬棺。如果何老汉先死,史老汉就给何老汉抬棺。
在时下的农村,青壮年大多外出打工,办丧事特别是帮忙抬棺的活,基本上是上了年纪的老年人干。史老汉的话不无可能。
何老汉说,当然,要么我亲自送你最后一程,要么你亲自送我最后一程。
可没想到的是,人有旦夕福祸。一向身体很好的何老汉,春节期间过七十四岁生日,多喝了几杯酒,心肌梗死,抛下家人,也抛下史老汉,说去就去了。
何老汉的丧事自然按照村里的风俗办理。灵堂设置得很大,老屋街院上摆满了花圈、鼓乐,来奔丧的亲友和走人户的村民很多。史老汉第一个赶到,望着灵堂上方何老汉的遗像,两行老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
史老汉对何老汉的儿子说,抬棺的人找齐了吗,算我一个。何老汉的儿子说,史叔,村里的青壮年都回家过年了,不缺人手,你这么大年纪了,怎么可能安排你帮忙抬棺这样的重活呢?
史老汉说,不行,我一定要给何大哥抬棺,现在他在“上头”,我怎么能不在“下头”?我们有约定。就是把我抬死了,我也要抬。
何老汉的儿子说,什么“上头下头”,约定不约定,你身体不太好,出了问题,我们可担待不起。
史老汉说,那好吧,倒时我自己决定,你们谁也不要拦我。
到了出殡这天,六个抬棺的人一声吆喝,把何老汉的棺材从堂屋抬出来,穿过院坝,走上田埂,向村部后面的坟山而去。
这时,在乡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一幕出现了。只见史老汉拿过一把打杵子,跟在棺材后面,紧挨着后排两个抬棺的人,随着步伐走起来。抬棺的人歇气,他也歇气,抬棺的人使劲,他也使劲。肩膀上虽然没有靠着棺材,但架势和抬棺的人并无两样。
司仪前来制止。因为按照当地风俗,办丧事,任何东西都不能重叠,比如吃饭的碗都不能重在一起,抬棺的人数就更不能多了。可史老汉犟得很,偏不听。
司仪说,史老头,你在村里住了这么多年,这么大年纪了,难道不知道这样不吉利吗,不怕犯重丧吗?是不是故意要和村里人以及何家过不去?
史老汉说,我故意个啥?何大哥在生没有做过亏心事,是好人,不会犯!即使要犯,我还想他犯我呢。我们有约定,我要在他下头。
司仪不明白他的意思,见说不尽油盐,尝不了咸淡,只好由着他,一路到坟山。
这以后,村里的人或多或少有些害怕,担心那天史老汉的举动蹈来覆辙,特别是一些老年人。何家的人连何老汉的头七都没烧完就外出了,好像村里真有史老汉的举动带来了幽灵一样。
可过了许久,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这以后,史老汉一个人还是去村部的坝子里晒太阳,不由自主地望着何老汉的坟和墓碑发呆。
一天,史老汉迈着有些沉重的双腿,走到何老汉的坟上,说,何大哥,那天送你时,我在你“下头”。可今天,你看,我在你“上头”来了,还活着,好好地,你看到了吗?
没有回答。离离荒草在微风中摇曳,似在点头,亦物语,亦无语。(发表于《巴中日报》2025年3月1日“字水”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