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拾荒老者(散文)
一
夏夜闷得喘不过气,空气凝固了。柏油路在昏黑里反着油光,垃圾在铁皮桶深处无声无息地胀气,腥味裹着酸腐气,在巷口淤成一团化不开的浓雾。这是一条疏于打理的街巷,如果来一阵勤快的风,也会好些。
他伏在一只豁了口的铁桶前,脊背弓得像绷紧的瘦竹,被风弯曲着。路灯光斜斜射下来,好像是给这个人照明,却只照亮半截手臂。那手臂插进桶腹的黑洞里试探着,打捞着,动作慢得好像折磨人,他并不急躁,这个深桶此时就属于他。手背上沟壑纵横,污垢已成了皮肉的一部分,指甲缝里塞满黑泥,指节却凸得硬邦邦。掏,捻,拣。这是他的常规动作,已经相当熟练了。一个压瘪的铝罐被小心勾出来,他用拇指蹭掉罐口一圈粘手的糖浆,又擦拭了一下,这才安放进脚边鼓胀的纤维编织袋里,按了按,似乎是对所获之物的一种感谢。袋子瘫在发烫的地面上,沉甸甸地喘着粗气。
这个巷口,这处垃圾桶的位置,对于过路人是一个很讨厌的地方,却是他的财富聚集地,每次附身掏出东西,他都要在心中兴奋一下,最希望一桶之中都是可用之物,甚至他盘算着这次比上次多卖多少钱。
二
远处高楼窗格子闪着昏晕的光,把墨蓝的天幕割得支离破碎,成了游戏的方格字,更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珠子瞅着他。他有时也抬头,浑浊的眼珠滑过那一窗窗的光,脸上却木着,他无法想象这些光会给自己带来家的温暖。那光景和他桶里的天地隔着万丈深渊,深渊不是一个可怕的词,他就是要在深渊里打捞财富,打捞属于他的日子。毫不吃惊地只看一眼,便又埋首扎回自己的地盘——纸壳子脆弱的骨架,塑料瓶空瘪的肚囊,全是人世丢盔弃甲的残骸。他多么希望人们多设几次宴会,将这些剩下的东西抛进那只桶里,他喜欢做一个打扫战场的角色,他有着胜利感,他生怕每一天都是死寂的,更怕那些蜗居在家里什么也不消费的人,他认为不产生垃圾物的人,才是可恨的。
雪亮的手电光猝然劈开巷子,“滚!老棺材板!熏死爷了!”吼声裹着唾沫星子砸来。他浑身一抽,不是怕,倒像土里蚯蚓见了强光而条件反射一般的自然哆嗦。佝偻的身子猛地缩紧一下,几乎要嵌进铁桶的影子里,担心给别人带来极差的观感。光柱扫过,脚步走远,他才从暗处重新浮了出来,像块被潮水冲上岸的木板。他继续掏。手指在烂菜叶和稠汤里搅动,毫无滞碍。他从不希望有什么惊喜的收获,最好让他不至于白忙活一顿。
某个热得肺管子发黏的午夜,指尖忽然触到一团凝滞的滑腻。拨开烂果皮和塑料绳的纠缠,竟扒拉出半块压塌的奶油蛋糕。白腻的奶油早已灰败如泥,蔫樱桃像几粒溃烂的眼,边缘生满墨绿绒毛,散着甜腻裹着腐坏的怪味。他捏着油纸托,凑到昏惨的路灯底下,浑浊的眼珠子死死剜着看。挪到道沿,挨着烫屁股的水泥台阶坐下,他要清一下嗅觉,尽管他早已适应了这种奇异的怪味。也不去擦,只伸出树皮般粗粝的手指,小心刮掉表面一层毛茸茸的绿意。然后埋下头,用残余的、褐黄的牙床,专注地、极慢地磨起来。变味的甜腻混着霉斑的腥苦在嘴里化开,他嚼得费劲,喉结上下艰难地挣动,每咽一口都扯着脖颈松垮的皮。面包屑和灰败的奶油渣糊满他花白打结的胡茬,深深嵌进额上刀刻般的沟回里,活像怪诞的烙印。昏黄光下,他脸上竟漾开一丝极淡的、近乎恍惚的纹路,仿佛咽下去的不是腐食,而是在焦渴千年的裂土上,啜到了一滴浑浊却救命的泥汤。他吃了多少年这样腐败的东西,也没有得病,他觉得自己已经完全适应了这些腐败的食物,他有着极强的免疫力。
一条瘦得肋条凸起的杂毛野狗,不知何时已蹲在几步外的黑影里。眼珠子闪着两点幽绿,鬼火般盯在他手上那点残渣上,喉咙里滚着压抑的低呜,涎水从尖牙缝炫耀的神气,送进了自己嘴里。他觉得没有必要去可怜这条野狗,野狗和自己一样,只有自己照顾好自己吧,就像他想的,穷人怎么帮穷人,越帮越穷啊。
三
我胃里猛地一拧。“尊严”在嘲笑着我,莫非只配供在雪亮的银盘子上?眼前这老头,一身污垢早成了一个脏兮兮的躯壳,日夜泡在腐臭里,却在散着馊气的铁桶前,透着一股子近乎拜神般的沉静。他在人弃如敝履的污糟里俯身、掏摸、挑拣,每一次指尖的触碰,每一次细小的剥离,都带着一种闷声的郑重。这向秽土深渊的俯身,难道不是一种沉默的、不肯趴下的脊梁?我知道,他没有办法改变自己的生活,也谈不上要热爱,他看从未有资格想要体面的生活。为了生活,他要向垃圾桶弯腰,背着捡来的东西,又要挺立了脊梁走路。
霓虹的光彩在湿热粘稠的夜气里洇开、流淌,把城市撕成零碎的色块。这些不是他的背景,但他必须站在这样的背景里。他闷声站起,将那鼓胀的纤维袋甩上瘦棱棱的肩背。袋子死沉,压得他身子又矮一截,像背着一座微型的垃圾山。这是他必须背起来的山。他挪动脚,一步,再一步,迟滞而稳定地走向巷子更深的黑处,嶙峋的轮廓被浓夜一口口吞没。身后,冰冷的钢铁森林依旧灯火通明,看着黑影渐渐地消失。城市是堂皇而干净的,他离开光线之后,更是如此。
一阵裹着热气的穿堂风猛地撞过巷口,掀动了一只没盖严的铁皮桶盖。铁盖子“哐当”一声砸在桶沿,又弹回去,震出空洞喑哑的回响。桶里,一只被丢弃的白色塑料袋被风猛地吹胀,瞬间鼓成一只惨白的肺,转眼又瘪下去,在风里徒劳地扑腾,发出窸窸窣窣、如同临终倒气般的碎响——像是什么被彻底掏空了的魂,在无边废墟里,固执地翻腾,寻找一个早被尘埃吃掉的印记。
塑料袋子是不值钱的,超市可以随便赠送一个给买东西的人。至多收回去再装垃圾,可他根本不产生任何垃圾。
巷子深处猛地炸出几声野狗争食的嘶嚎,短促、凶狠,带着生咬活撕的蛮劲,利齿扯开皮肉的声音隐约可闻,随即又沉入粘稠得让人窒息的死寂。我钉在原地,喉头翻上一股酸腐气,直冲脑门。路灯昏黄的光晕在他消失的巷口哆嗦着,像一个巨大而疲惫的、布满血丝的眼球。蛋糕上墨绿的霉斑,嵌在他皱纹里灰白的奶油渣,野狗幽绿眼中映出的他那佝偻倒影……这些东西在脑子里搅成一锅粘粥。刚才那点关于“尊严”的飘忽念头,此刻像那只被风吹鼓又瞬间瘪掉的塑料袋,在闷热的死寂里变得轻薄空洞,只剩下些无意义的窸窣碎响。
夜气压得巷子更低矮了。远处楼群灯火,依旧冷硬如冰。巷子深处,一丝微甜的铁锈气,正从冰冷的水泥缝里,悄悄爬出来。
谁也不知拾荒者叫什么,就是个老头。拾荒,到底是不是一个职业?不是?却让这帮人有了谋生的向往。
我们如果不是到了万般无奈,不会看进入其中,所以,我们无法理解他们。
城市里的高楼窗户射出的光线,门店的霓虹灯的光色,从不挑剔地撒一抹光,或许,在拾荒老头的眼中,那也是温暖和光明。
我多么在某天闲聊的时候,突然脑洞大开地谈到这个拾荒人发了大财,给他编一些离奇的发财情节,而且摇身一变……
也许,我们无法取消这个拾荒的职业,但既然是职业,真的需要一种体面和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