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宁静】水洞沟的厚重(散文)
一
苍凉,是它留给我最深刻的印象;厚重,是它掂起三万年时光的垒砌。
它拥有一个好听的名字“水洞沟”,令人联想起九寨沟的山水之美。然而,它却把沧桑隐匿于隆起的丘陵和深陷的沟壑中,像一本被反复折叠的旧书,当你抚平那些褶皱时,厚重的历史便从层叠的砾土中涌出,风沙未起,大地有声。
天气晴好,无风,阳光洒在黄土高原上。当我站在水洞沟的砂砾土道时,反倒希望是一个阴云密布、狂风大作、黄沙飞扬的天气,那样才能还原三万年光阴的砥砺——狂风反复啃噬,暴雨不断冲刷,河水漫过山脚,岩体被切割得开始陡峭、嶙峋,裸露出粗砺的形骸、筋骨。
水洞沟是国家5A级风景区,距离银川市不到二十公里。景区东西长约六公里,南北宽约两公里,占地面积约十二平方公里。虽然比较小,但涉及的历史却十分丰富。这里是中国最早发掘的旧石器时代文化遗址,距今已有三万年的历史,被誉为“中国史前考古的发祥地”。这里集中了明代古长城、烽燧、城堡、沟堑、墩台等,与藏兵洞一起构成了古代最完备的军事防御体系。这里属于雅丹地貌,大自然斧劈刀削、风雨蚀刻出雄浑、奇特的荒谷神韵。这里与内蒙古相连,一边是草原,一边是荒漠。
景区大门修建的很气派,但往里走不多远,便呈现一片荒凉的景色。树木不多,东一棵西一棵,星星点点,草是一簇一簇的,斑斑驳驳。褐红色的岩体,像是被巨兽抓挠过,布满深一道浅一道的沟壑,一些巨大的岩石堆砌在山丘脚下,似乎刚从岩体上滚落下来。“张三小店”孤零零地立在路边,颜色老旧,沧桑感十足。屋子里摆放着一些老物件,说是最早发现旧石器遗址的人曾经住在这里。
远远地看到一座土黄色建筑,倾斜的屋顶和多边形棱角凸出的墙体,有着与不远处岩体同样的肌理,好似这片砂砾土地上的一块巨石,这是水洞沟遗址博物馆。
二
走进博物馆的大门,就像踏入三万年前的时光里,一件件出土的打制石器,把三万年前的日子具象化地呈现眼前。
射灯投下的柔光,聚拢在展柜里的石器上,一块块或大或小的石头,被打磨、雕琢成一件件或锋利或尖锐的工具,刮削器、尖状器、雕刻器各司其职,开启了远古时代人类生活艰难的起步。令人叫绝的是一把“骨柄石刃复合刀”,足有二十五厘米长的石刀,镶嵌在长角鹿胫骨中,刃缘薄如蝉翼,骨柄上刻满菱格纹,连防滑槽都设计出来了。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圆片,边缘打磨得非常光滑,中间的空洞只有0.3毫米,这一片小巧的装饰品,是利用鸵鸟蛋的壳打磨制成。看着那完美的同心圆,我觉得应该是一串项链的残留,并且猜想佩戴这般精美项链的女子,一定美丽无比。
从碳化的羚羊肋骨上,我仿佛看到三万年前的某一个黄昏:那时这片土地并不是苍凉的荒原,山峦起伏,林深草茂,不时传来禽类的鸣叫,时有长角鹿、羚羊跑到清溪边饮水。树林中,猎人屏住呼吸,举着一柄石矛悄悄靠近猎物,猛地掷出石矛,石头削成的箭头刺入羚羊的身体,它挣扎几下倒在草地上。天色已黑,星空下燃起一堆篝火,烤肉的香味弥散在田野上……
离开博物馆,一路上看到褐红色的崖壁下,有几个大坑,土层有明显的翻动迹象,那是多次考古留下的遗迹。仔细观察崖壁,除了坚硬的石头,还有一些砂砾土层,像千层糕一样一层层夹杂其间。也许这些夹层中,还深藏着锋利的石箭镞、石斧,动物的骸骨和碳化的篝火。
一九一九年的某一天,比利时传教士肯特途径水洞沟,住在“张三小店”里。那时水洞沟荒无人烟,“张三小店”大概是唯一的住宅,一位传教士能住在这里已经很偶然了,更偶然的是他在不经意间发现了土层里的犀牛头骨化石和人工打制的石英岩石片。
一九二三年六月,闻听此事的法国地质古生物学家桑志华与著名学者德日进来到水洞沟,开始对水洞沟文化遗址的发掘。很快三百多公斤重的石核、刮削器、尖状器等旧石器以及动物化石,摆满了“张三小店”屋里屋外。谁也没想到,一个几十厘米厚的土层,竟然是打开三万年时光隧道的大门。
此后,又经过多次考古发掘,先后出土了五万多件石器和上百件动物化石。经过悉心研究,最终确认水洞沟为旧石器时代晚期文化遗址。水洞沟因此成为我国最早发现的旧石器时代人类文化遗址,成为中国史前考古的发祥地。
石器是冰冷的,它不会开口说话,但它能证明三万年前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已经拥有同时代最先进、最高水平的生存能力。这样看,石器又是温暖的,因为它曾留有先人们与大自然抗争的温度。
三
景区观光车将我们送至明代长城脚下,我仿佛经历一次时光穿越,从三万年前的岁月直接闯进大明朝的光阴。历史翻篇太快,我都觉得心跳加速。
高高的黄土夯实的城墙,带着遍体沟壑,挺立在荒原与草原交界处。从明朝嘉靖年间至今,五百年的风雨洗礼,使原本硬朗的长城,变得圆润起来,烽台、垛口、台阶都失去了直方的外形,远远看去就是一段土堆绵延在毛乌素沙漠的边缘。
中国的长城主要有三种类型,分别是砖石砌筑、石块垒起和黄土夯筑。水洞沟的明长城属于第三种,就地取土夯筑,夯层厚达二十厘米左右,黄土中间夹杂芦苇、红柳枝条,用来增强墙体的抗裂性,是典型的西北“土长城”工艺。虽然是土长城,没有八达岭砖砌长城那么雄伟,但因为建在险要地段,并将峡谷崖壁切削为陡峭的“劈山墙”,同时在墙外挖有深三五米、宽八到十米的壕沟,因此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登上残高仅余七米多的长城,举目东望,便是一望无际的鄂尔多斯台地。明朝修筑在西北地区修筑长城,主要是应对鞑靼(蒙古)俺答汗部的频繁侵扰,同时也体现了“守险扼要”的战略思想和经营大西北的治国策略。城墙外,景区设立了一批身披盔甲的骑军塑像,他们都止步于长城下,可谓是形象生动地诠释了长城作为防御工事的作用。历史就像一出情节曲折的大戏,反转来,反转去,最后这里成了一脚跨两省的景点,长城内外共同拥有一个家,名字叫中华。
不得不说景区很用心,在参观路径上并不是电动观光车一直开到头,而是换乘马车、骆驼车、拖拉机。现在我们就乘坐马车前往藏兵洞,后来我发现马也没有拉车,它不过是在前边走,我们坐着的车厢实际还是电动车,“赶车人”实际是驾驶员。不管怎样,“赶车人”吼起一嗓子信天游,真就应了黄土高坡的景色。
马车行至高坡,俯瞰下去,长城绵延于苍茫之中,烽燧、城堡、墩台、沟堑散布在黄土丘陵之间,风雨侵蚀出的雄浑与奇特更显壮丽。沧桑岁月遮掩了“甲士拥矛驰战垒,将军拔剑逐胡兵”的壮烈场景,时间虽然流逝,但历史沉淀在荒原的土层里。
四
从骆驼车下来,我们走进了一道峡谷。峡谷不是壁立千仞的那种,说直白点就是两座大土堆之间夹道。这条夹道,在明朝那会儿叫做“互市”,实际上类似如今的边境贸易。
夹道两侧如今还是摊位,因为游客太少,出摊的人不多,只有几家摊位上摆放着土特产和旅游纪念品。见我们走来,也不急三火四地叫卖,该玩手机的继续刷屏。倒是藏兵洞的微胖解说员热情洋溢,远远地就迎上来,带我们走进一个神秘兼具恐怖“山洞”。
藏兵洞是明长城同一时代的产物,与长城、沟壑、城堡共同构成复合性防御工事,因而也被称之为“中国古代最完备的防御体系”。但把藏兵洞称之为“山洞”并不准确,它是黄土丘陵之间的沟壑上,加盖顶盖而成,可以藏兵千余人。
橘黄色的灯光里,我们跟着解说员走在窄窄的巷道里。解说员一会儿指着地上说这是陷阱,一会儿又指着脑袋上方说这里有落锤,忽地又指着地脚说这里探出锋利的钢刀,刚走上一段斜坡,她指着前方说,那里可以放滚石……各种机关,令人胆战心寒。快要走完这些恐怖巷道时,解说员指着地上一个网状覆盖的地方说,这里不是机关。我问,那搞得这么复杂干嘛?解说员回道,心理战,敌军经过一路的埋伏,这时神经都绷得紧紧的,看到任何异样的地方都害怕是埋伏,草木皆兵,杯弓蛇影。
终于走出机关重重的藏兵洞,我说这哪是藏兵洞呀,分明就是个“绞肉机”。藏兵洞就是在长城和城堡一旦失守后的最后防线,士兵们从长城、堡垒撤至洞中,凭借居高临下的优势,伏击敌军。而敌军若想冲进洞中,那就等于把自己送入“绞肉机”里,注定是九死一生。这般令人恐怖的地下防御工事里,藏着古人的军事谋略和智慧,也是研究明代边疆政策的关键实物遗存。
走进最后一个城堡,残存的城墙和门楼都在,风沙雨雪是不锈的锉刀,无休止地打磨得泥岩丘陵和古墙城堡“面目全非”。圆拱形城门外,依稀能看出瓮城的模样。站到高处远眺,纵横交错的沟壑像大地裂开的口子,裸露着黄土、砂石。
此时此刻,我不再觉得眼前尽是苍凉,而是确信这是波澜壮阔的真情解读。厚实的夯土里,有着从三万年时光里走出来的坚韧,填满了一个民族的历史文化,厚重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