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灶台上的酱油印(散文)
灶台上那块酱油印,黑糊糊的,像块没擦干净的泥巴。我用手指抠了抠,硬邦邦的,听说它在这儿待了快二十年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格子影子,看得我眼睛有点花,好像看见爷爷的老花镜就放在那儿。窗台上的仙人掌歪歪扭扭地长着,刺上还挂着片干枯的蛛网,那是奶奶生前总念叨要拔掉却一直没动手的地方。
“老头子!你又拿错了!”奶奶的大嗓门从厨房飘出来,吓了我一跳。回头一看,橱柜上结着蜘蛛网,上个月修水管的师傅问我这些旧东西还要不要,我掀开布,那把锅铲就滚了出来,木头上有个深深的手印,是奶奶握了一辈子握出来的。锅铲边缘还沾着点暗红的印记,大概是那年炒红烧肉时溅上的酱油,洗了几十遍都没掉。
十三岁那年暑假,我趴在客厅的桌子上写作业。桌子是红木的,边角被磨得圆润光滑,腿上还贴着块褪色的胶布,那是我小时候爬桌子摔裂后爷爷糊上去的。铅笔在纸上划来划去,写着写着就开始发呆,盯着桌角那道浅浅的刻痕,那是爷爷用烟袋锅不小心烫出来的,当时奶奶追着他在院子里跑了三圈,手里挥着鸡毛掸子,嘴里喊着“你个老东西,败家精”,眼睛里却笑出了泪。
忽然听见厨房“哐当”一声,玻璃瓶掉地上了。我书包上的小熊还在晃,人已经跑到厨房门口。爷爷举着空酱油瓶,背有点驼,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他头发白花花的,稀稀疏疏地贴在头皮上,眼镜滑到鼻子尖,鼻尖上还沾着点面粉,大概是早上帮奶奶擀饺子皮时蹭上的。他嘟囔着:“看着差不多嘛……黑乎乎的谁分得清。”
“分不清?”奶奶拿着锅铲挥了一下,面粉袋上印的牡丹花跟着抖了抖,“当年你在村口看我扎红头绳,隔三条田埂都能叫我小名!”她围裙上沾着番茄酱,是早上煎番茄鸡蛋时溅的,脸气得红红的,颧骨上的老年斑像撒了把芝麻,眼睛却眯成了月牙。爷爷咧开嘴,少了颗牙的地方漏风:“那不是因为你好看嘛,红头绳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像团小火苗。”
我蹲在地上笑,笑得浑身发抖,铅笔“咕噜噜”滚到凳子底下。凳子是竹编的,坐上去咯吱咯吱响,爷爷总说这声音像蝈蝈叫。去年翻老屋,在桌子抽屉里找到那支笔,木头杆都黄了,上面还有我歪歪扭扭刻的名字,笔尖的橡皮头早就硬得像块小石头。一摸它,就想起当时笑得肚子痛的感觉,眼泪都快笑出来了,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看爷爷挠着头嘿嘿笑,奶奶举着锅铲却迟迟没落下。
这俩加起来快一百六十岁的老人,天天都这样吵吵闹闹,像两只斗嘴的老麻雀。就像爷爷给君子兰浇啤酒那天,我趴在二楼窗户上看,他蓝布褂子被风吹得鼓鼓的,像只翅膀没扎紧的大鸟。窗台上的薄荷草长得正旺,叶子上的露珠滚来滚去,那是奶奶每天早上都要浇水的宝贝,说夏天摘片叶子泡水里,凉丝丝的能提神。
“给花喝点酒,长得壮实。”爷爷对着花盆说话,声音轻轻的,像是怕把花给吓着了。他的眼镜快掉了也不知道,鼻梁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啤酒泡泡顺着花盆流到地上,亮晶晶的,在太阳底下闪着光,像撒了一地碎玻璃。我趴在窗台上偷偷笑,看见他把剩下的小半瓶啤酒倒进自己嘴里,咂咂嘴,又把空瓶子塞进裤兜,大概是怕奶奶发现。
三天后,那盆被奶奶用绒布擦得亮亮的君子兰就蔫了,叶子黄得像秋天的枯树叶,耷拉着脑袋,像个没睡醒的小孩。奶奶抱着花盆坐在小马扎上哭,小马扎是爷爷用旧木头钉的,腿有点歪,总要用块砖头垫着才稳当。她一边哭一边念叨:“这花比我家小孙子来得还早五年呢,去年还开了三朵花,香得很……”爷爷在旁边搓着手,满是老茧的手背上青筋鼓鼓的,突然一拍大腿:“别哭了老婆子,我去后山给你挖兰花,挖那种开紫花的,香得能招蝴蝶,比这君子兰俊多了!”
那天下午天阴沉沉的,没多久就下大雨,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瓦片上,像无数个小鼓在敲。我扒着门框看爷爷披件蓑衣就冲进雨里,蓑衣是棕褐色的,带着股淡淡的草木味,斗笠边往下滴水,在台阶上积了个小小的水洼。他走的时候还回头朝我挥挥手,喊着“看好你奶奶,别让她乱跑”,声音被雨声吞掉了一半。
半夜打雷把我惊醒,雷声“轰隆隆”的,像有辆大卡车从天上开过去。我摸着黑爬起来,看见堂屋的灯亮着,昏黄的光从门缝里挤出来,在地上投下道长长的光带。推开门一看,爷爷蹲在堂屋地上,正用块蓝布擦一株带泥的兰花,裤脚淌的水在地上积了个小水洼,鞋子湿淋淋的,像两只落汤鸡。那株兰花有三根茎,叶子上还沾着青苔,根部裹着湿漉漉的泥巴。奶奶站在他后面,手里攥着块旧毛巾,毛巾上有个补丁,是我小时候不小心用剪刀剪破的,她一直没舍得扔。灯照在她眼睛上,亮闪闪的,像落了两颗星星。
“傻老头子,这么大雨去挖什么花。”奶奶的声音有点哑,却伸手把毛巾递了过去。爷爷抬头嘿嘿笑,抹了把脸上的水:“你不是喜欢嘛,这兰花开了花,比你扎红头绳时还好看。”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的影子投在墙上,一大一小,像幅歪歪扭扭的画。
最好笑的是重阳节那次,爷爷不知从哪弄来盒染发膏,红盒子上画着个梳辫子的姑娘,盒子角都磨圆了。他非要给奶奶染头发,说:“你看人家跳广场舞的,头发都黑黑的,显年轻。”他让奶奶坐小马扎,脖子上围块塑料布,塑料布是装化肥用的,上面还有“尿素”两个字,被爷爷用毛笔涂了层墨,却没涂匀,字还隐隐约约能看见。
我拿着本漫画书坐在旁边看,书是借同学的,封面都快掉了。爷爷戴着眼镜,眼镜片上沾着点灰,他却没擦,眯着眼往奶奶头上抹染发膏,像给洋娃娃梳头。他手抖得厉害,染膏抹得满脸都是,连奶奶的银镯子上都有,那镯子是爷爷年轻时给她买的,内侧刻着他们的名字,被磨得快要看不清了。
“好了,保证比红头绳还亮。”爷爷摘了眼镜擦汗,手背上的青筋突突跳,他有高血压,一累就这样。奶奶对着破镜子“哎呀”一声,镜子是圆形的,边缘缺了个角,还是我小时候不小心打碎的。她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像斑马身上的条纹,抓起梳子就要打,看见爷爷手背上的烫伤又停了,那是前几天给她煮糖水荷包蛋时被油烫的,起了个水泡,他一直说没事,却总在没人的时候偷偷用牙膏抹。
第二天早上,我闻着肉香醒了,那香味混着点八角和桂皮的味道,从厨房飘过来,像只看不见的小手,把我从被窝里拽了出来。跑到厨房一看,奶奶头发一半黑一半白,像顶着团乱麻,正往爷爷碗里夹红烧肉。爷爷的碗是个粗瓷碗,碗边有个豁口,是他年轻时下地干活摔的,他一直说这样喝汤不容易烫嘴。太阳光照在她白头发上,在粥碗里闪着光点,像撒了把碎金子。
现在那把桃木梳子还挂在门后,红绳子都褪色了,变成了浅粉色,齿缝里缠着几根白头发,细得像蚕丝。上个月刷墙,取下梳子时,木头柄上的包浆滑溜溜的,好像还能摸到奶奶的温度,梳齿里像还卡着冬天的雪粒。那年冬天特别冷,屋檐下的冰棱能有半尺长,爷爷天不亮就去河里凿冰钓鱼,说奶奶爱吃鱼冻。回来时棉鞋冻成了冰疙瘩,硬邦邦的,放在灶边烤了半天才化开,奶奶就是用这把梳子蘸着温水给他梳头发,梳开那些冻在一起的发结,嘴里念叨着“老东西,不要命了”,手上的动作却轻得像羽毛。
去年整理箱子,在蓝印花布里翻出那个画着太阳月亮的铁盒子。铁盒子是饼干盒改的,上面的图画被磨得模模糊糊,只能看出是只小猫。爷爷字写得歪歪扭扭,太阳是红的,用红墨水涂的,边缘涂出了框,月亮是蓝的,大概是用钢笔水涂的,颜色淡淡的。奶奶总说他画的月亮像被狗咬过,缺了个角,却天天早晚都要对着盒子出神。有次我看见她拿放大镜看那些字,放大镜的镜片有点裂了,是爷爷不小心掉地上摔的,她一直没舍得换。看着看着,她突然用袖子擦眼睛,太阳照在她白头发上,盒子上有好多小光点,晃得人眼睛疼。
上个月去老街,杂货店里的酱油瓶和醋瓶并排摆着,圆滚滚的,像两个胖乎乎的小孩。老板娘是个胖阿姨,总穿着件花衬衫,她说现在年轻人都用生抽老抽,很少有人买这种玻璃瓶的酱油了,说味道不够浓。我站着看了半天,想起爷爷总弄混,奶奶就用红漆在醋瓶上画小草莓,草莓的叶子歪歪扭扭的,像只小爪子,酱油瓶上画五角星,角都是圆的,大概是她手抖得厉害。那些歪歪扭扭的画,现在在老屋橱柜深处还能看见印子,被油烟熏得有点发黑,却依然清晰。
厨房的纱窗换过好几次,还是沾着油乎乎的,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抹了层糖浆。阳光照进来,地上有好多格子,像块大棋盘。我拉开吱呀响的柜门,门轴上的铁锈掉了下来,蹭在手上,红乎乎的。爷爷的蓝布褂子和奶奶的花围裙还挂在钩子上,褂子的袖口磨破了,奶奶缝了块补丁,颜色有点不搭,却是她能找到的最像的布。风吹得它们轻轻晃,像在跳一支没人看的舞。灶台上的锅生了锈,摸上去冰冰的,锅底的烟灰厚得像层黑纸,可我好像闻见了红烧肉的香味,混着点煤烟味,那是爷爷烧煤球时特有的味道,他总说煤球烧的饭香。
书桌抽屉里那本没写完的作业本,纸都黄了,边缘卷了起来,像只展翅的蝴蝶。“幸福”两个字后面空着,当时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写什么。纸被虫蛀了几个小洞,洞边有点发黑,字也晕开了,蓝墨水变成了浅灰色。我摸着纸笑了,也许幸福就是爷爷给花浇啤酒的样子,是奶奶顶着斑马头发包饺子时脸上的面粉,是药盒上的太阳月亮,是酱油瓶上那颗不会掉的红草莓,是爷爷冻得通红的手,是奶奶眼角的泪珠,是他们吵吵闹闹却又分不开的日子。
窗外的麻雀在绳子上叫,叽叽喳喳的,像在说什么悄悄话。绳子是爷爷用尼龙绳拧的,晒被子总往下滑,奶奶说了他好几次,他却总说“这样结实”。我抱着那个铁盒子,盒子上的漆掉了好多,露出里面的铁皮,有点硌手。想起奶奶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家里。抬头看天,天上的云飘得很慢,像棉花糖,有两颗星星靠得特别近,亮闪闪的,像爷爷的眼镜,又像奶奶笑起来的眼睛。
原来人走了不是真的没了,是变成了时光里的东西。就像灶台上的酱油印,擦不掉,磨不去;像药盒上的画,歪歪扭扭却记着最要紧的事;像那把桃木梳,藏着无数个清晨的温度;像我心里热乎乎的感觉,一想起来就暖烘烘的。我一直都是看着这些的人,从看着他们在厨房里吵吵闹闹,看着他们在院子里侍弄花草,看着他们在灯下互相拌嘴,到现在看着这些旧东西想他们,想那些带着酱油味、煤烟味、花香的日子。
再摸那块酱油印,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却好像有股暖流从指尖爬到心里。知道这些暖和的事儿,会像爷爷挖来的兰花一样,就算过了很多年,也会一直香下去,香在记忆里,香在每一个想起他们的瞬间。就像这块酱油印,会一直待在灶台上,陪着这间老屋,陪着我,把那些日子好好记着,永远都不忘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