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暖】屏幕里的王(小说)
我是个外卖员,就是你们说的送外卖的骑手。
我每天貌似快乐地骑着个破车,不论刮风下雨或是烈日当头,日复一日地奔走在城东的几个小区和街道之中。我的工作服是黄色的,这是我喜欢的明亮颜色,像早晨初升蛋黄一般的太阳。
我叫王衡,是个单身汉。三十六岁,创业失败,粗通文墨。瘦高,不怎么整洁,吃香难看,所以我不怎么和别人一起吃饭。背着人,即使吃一次肯德基也能被我吃成一顿饕餮大餐。当我好不容易坐在中餐店没擦干净的饭桌上准备吃一顿二十元的快餐时,左边的槽牙不识时务地疼痛起来,可肚里的馋虫迫使我一口气把那一碗冒着香气的肉吞了下去,囫囵地吞,香气弥漫在我的口腔里,食管深处似乎发出一声不为人知的奇响。
忍着牙疼,我报销了自己的午餐,我真佩服自己,这一刻竟然又想去洗手间。我往洗手间冲,对骑手来说,时间就是金钱。我刚冲出去几步,就被一个身材魁梧的男服务员一把薅住:“先生,你还没有付账!”
面对黑塔一样的他,我只好先结账,掏出一张貌似二十元的钞票给他。可我解决完内务,才发现我给他的不是二十元,而是钱包里唯一的一张大票子:五十元!
我心里直骂娘,不得不去索要剩下的三十元。那个黑塔服务员瞪着我,很不情愿地找给我三十元,我如同大赦般逃离了那家中餐店。
拿回了钱,我怡然自得,身心舒泰。骑着破旧的电动车,无视头盔侧面的刮痕,我哼着小曲,快乐地送餐。是的,哪怕日子再窘迫难熬,也要快乐地活着。
这一单我按照地址送过去,到了单元楼敲门半天无人回应,打电话是空号。我核对地址和电话,确认无误后把包装袋放在门口,拍了个图,证明我到此一游,至于拿不拿餐,那是客人的事。
晚餐我照例到那家中餐店,点了一客饭。服务员们看着狼吞虎咽的我,眼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他们每天看川流不息的人群,一眼就能识别顾客的身份,就像我能识别我客人的身份。在他们眼里,我不过是个衣着过时、用钱谨慎,举止寒酸的男人。
但事实上他们和我没什么分别,都是社会底层牛马,谁也别瞧不起谁。
我蜗居在一栋高层建筑的二楼,楼房的背面向着小区,南面临街。楼上还有好几个格局结构相同的房间,至于谁住在里面,我就不得而知了。一楼是各式各样的店铺,诸如药店、小超市、水果店,它们的广告牌杂乱无章地卡在门头。
楼下水果店是个外地女人租的,个子不高,身体肥胖,嗓门豪横,河东狮吼一般。我想即使是金毛狮王谢逊的那一吼,在她面前也要败下阵来,只要她张嘴满街都回荡着她的声音,回音穿进我的房间,卷起无数隐形的旋涡,久久萦绕不散。特别是清晨和夜晚,我无数次被她的大嗓门吵醒,再也无法入睡。久而久之,我都有些神经衰弱,我神经衰弱倒也不全是她的原因,生活的压力也让我神经衰弱。可我没有傻到去劝说她,让她放低声音。我能做的只有关闭窗户,将她的女高音拒之门外。
直到有一天,我不得不下楼去找女高音。因为水果店新做的广告牌遮挡了我房间的光线,往日我站在窗前,对面的街道店铺以及它们的广告牌都尽收眼底,不仅如此,街上的汽车,窗子外面过往的行人,也都一览无余。但现在都看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那个广告牌。
我虽是有理的一方,也没有贸然走进水果店,说不定人家有客人买水果,那样会对别人造成不好的影响。我不是那种得理不饶人的人。我在店外徘徊,偶尔瞥一眼,看看水果店的客人有没有要走的意思。走了三五个来回,水果店终于没人了,我走进去,对女高音说,我想找你商量个事情。
女高音比我高出半个脑袋,她狐疑地看了我一眼,表情有点诧异:“什么事?”
“你们店的广告牌挡住我家窗户的采光了。”我仰起头,拿手朝那巨人般的广告牌指了指。
她没有跟随我的手向上看,而是用不信任的目光盯着我说,还有这样的事?
看她那模样,好像我在说谎,要讹诈她。我感觉受到了侮辱,有些没好气地说:“来,你自己站在这里瞧瞧!”
她站在收款台边纹丝不动,似乎我这话不是对她说的一样。我耐着性子又说了一句,她嘴角浮起一丝讥讽地笑:“我认识你,你是送外卖的,你一个送外卖的咋那么多事?我这个广告牌拆一下你知道要花多少钱吗?”
“可它影响了我家的采光。”我据理力争。
“采光,”她继续不屑地重复着我的话,“算了吧,如果不是买水果就走,一个送外卖的你要什么采光?!”
这是什么逻辑,我一个送外卖的骑手,家里就不配有采光吗?我要享受清晨阳光的沐浴,这很合情合理!送外卖的咋啦?没有送外卖的骑手,你们能享受更多的时间吗?
我满肚子的意见不好抒发,主要她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模样。她这种态度针对我,只因为我是一个送外卖的骑手。
躺在床上,我诅咒刚才发生的不愉快的那一幕。生活又一次无情地提醒我,我是一个底层牛马,任何人都可以轻视我,忽略我的感受。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手机,无意点开某直播平台APP。一个身材凹凸有致的美女在向我微笑,她的笑容给我这颗寒冷孤独的心带来一丝暖意。她是一个舞蹈主播,柳条儿般的肢体灵活舞动,像是一团美丽的火焰,立即就抓住了我的眼球。这是个怎样的美女啊!灯光打在她身上,她舞向哪儿,哪儿就仿佛亮着光,我的世界顿时鲜活起来。我盯着她妖娆的身姿,目不转睛。我仿佛喝了酒,醉了,醉得不知轻重,不知今夕何夕,她简直就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女人!她的每一个关节,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活的,灵动而飘逸。
她索要礼物时,我毫不犹豫地充值打赏了一个热气球。她看到特效,眼睛一亮,对镜头展开了一个毫无保留的笑:“谢谢王哥哥的支持,哥哥你真好!”
这声“王哥”叫得我骨头都酥麻起来,第一次有女人这样亲昵地叫我,而且还是一个美女。我开心地笑,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愉悦地和她聊天,我的弹幕都霸屏了。
她说她叫小美,才二十岁。她是一个大学生,正在读书,利用暑假做直播赚点外快。她的努力上进让我想起了一事无成的自己,我有点自卑和自惭形秽。望着美好的她,我立即有了保护的冲动。
她教我点礼物墙,教我打PK,还拉我上麦聊天。我不敢露脸,我那张抱歉的大叔面孔别丢人现眼了——我和她语音聊到天亮。
我们互加了微信,她说这是绿泡泡,她再一次感谢我,说王哥哥你破费了,今晚给我刷了八百块。
如果她知道我一顿饭就二十元,如果她知道我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大叔,一把年纪没有任何建树的外卖骑手,她会作何感想?我说没什么,你开心就好。聊天结束后我却发愁起来,一个晚上花了八百块,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要勒紧裤腰带。
其实我攒了一些钱,还清创业的债务,还剩七八万。为了攒钱还债我不分日夜地穿越大街小巷,风雨无阻地在这个繁忙的城市里疾行如飞。
在马路上我也摔过几次,出过一点小事故,由于是不小心摔的,没有和任何交通工具相撞,因此疼了几天胳膊腿依旧灵活如初,可惜的是扣了点工资。
没想到三十六岁这一年,我疯狂地迷上了网络直播,确切地说是迷上了小美。在我们老家,三十六岁是一个分水岭,也是一件大事,过生日是要宴请宾客的,叫“本寿宴”。我眼看着自己从一个又亮又高眼睛熠熠生辉的年轻小伙子变成现在又暗又胖眼神离散的男人,岁月不饶人,而我还是一事无成。
下午小美给我发消息,说她晚上要打一场复仇PK。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有个女主播直播间人多,经常在PK中欺负她,她不甘被辱,就答应那个女主播打复仇PK。
为了安抚她,我说我会帮她,也询问了大概需要充多少币。我嘴上答应得爽快,心疼小美,可我知道我的实力不允许我豪横。晚上PK如约进行,对面女主播的血条迅速碾压小美的血条,小美无助地拉票,反复问有没有哥哥帮忙搭把手,我看到她眼里隐约有泪光。于是我一咬牙充值打赏了三千块,最贵的礼物特效在屏幕上闪耀,像流星般稍纵即逝。小美惊喜地捂着红唇,转悲为喜:“谢谢王哥哥,爱死你了!”
对面女主播眼看就要获胜,没想到会马失前蹄。她失望地坐回椅子里,手指屏幕:“你们家王哥真牛,是一点都不让你输啊!”
我的心跳加速,自我膨胀使我幸福得找不到北,而小美私发的美照,还有温柔的话语围绕着我,我像坐上了云霄飞车般快乐又幸福。
然而幸福过后的钱包缩水,是我最大的痛。我想帮小美,就要不断地花钱,否则就像小美说的那样,她播不下去的话,我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我想每天都看见她,每天都陪伴她,这无疑影响了我的工作。我在送餐的路上惦记着在直播间打PK的小美,担心她会输,会被别的粉丝或者主播欺负。我不得不停车,急匆匆地打赏,手指在键盘上飞快地打字:“宝贝,放心,我一直在。”
她回复我一个可爱的动画表情,我露出了开心的笑容。
是的,小美是我的秘密欲望。从前我忙着做个勇往直前的外卖骑手,都不曾留意身边动人的风景,从未想过女人,也从未被女人关注过。小美的温声软语和出众的容貌,都令我深深迷醉。我的手机壁纸是她,聊天背景也是她,我还把她的照片做成了一个靠枕,天天抱在怀里睡觉。
我不断地打赏,很快迷上了网络生活,给自己起个网名叫王之蔑视,便一头扎进这个虚拟世界中。我想当世界的王,是啊,有谁不想当世界的王呢?尤其是男人。我就不信有人把王冠戴在你的头上你会拒绝,没有这样的人。在现实中我唯唯诺诺,可在网络直播上,我所向披靡,战无不胜。我用语剽悍粗鲁,打赏豪横直接,很多粉丝认为我“真爷们”、“大哥威武霸气”、“前方高能”……我想所有的人都喜欢寻找一个现实中无法满足的世界,我在网络直播中很满足。因为现实里我得不到的所有赞美在网络中都能实现,我现在懂得如何做一个高等级玩家的乐趣了。我把自己想象成王的同时,把小美想成了王后,我整天做白日梦,天天梦见她,我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和她生活在了一起,我的生活因为她变得生动高尚。
渐渐地,我也有了粉丝和崇拜者。我发现在网络世界赢得粉丝和崇拜者很容易。我的高等级账号无论进入哪个直播间,主播们都卖力地欢迎我,叫我王,甚至叫我干爹,我随便动动手指打赏礼物,他们就把我当上帝。
一个男主播为了吸引我的注意,在直播间上跳下串,像猴子一样取悦我,我让他干嘛他就干嘛。别说他了,就算是小美,也很听我的话,我让她下播她就下播,我让她跳什么舞,她就跳什么舞;我在直播间看不顺眼谁,就大手一挥,将那些碍眼的人踢出直播间。没有人敢踢我,我是王,没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男主播也加了我的联系方式,他情商高,除了日常恭维我,还透露一些直播间的八卦,甚至主播之间的那点事。其实他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我是王,又不是无等级的小白。
这天晚上小美和男主播打PK,我当然只打赏给小美,男主播苦着一张脸,说王哥,你打我不需要这么多票,你看我直播间都没人!
你家那么多粉丝呢?还有大姐呢?我揶揄他,把这些主播玩弄与我的股掌之间。
不知道啊,可能还没下班。男主播唉声叹气,王哥,都是自己人了,这把PK的惩罚我能不能滚刀啊?!
不许滚刀,我说,我打PK点火都悠着点了,你要是滚刀的话,我帮小美打你一个星期,你敢接吗?
别整,王哥,我哪敢滚刀,在王哥面前造次,我做惩罚还不行吗?
男主播做了一百个深蹲,这是他输PK的惩罚。我也不欺负他了,给他连刷了四辆保时捷。
他夸张地感谢我,在直播间放礼炮,大喊王哥万岁,卑躬屈膝到了一定程度。这一刻我得到了巨大的满足。我深知我掉进了一个深渊,网络中的深渊,可我已经无法自拔。
我横行在各个直播间,当然小美的直播间是我的主战场。我就像一个青蛙,从池塘里跳出来,谁都不会想到我脚上还有泥,谁会相信所向披靡的王之蔑视生活中会一地鸡毛呢?
短短几个月,我的积蓄花得一分不剩。我焦虑起来,王是不能没钱的,王是不能缺少至高无上的存在感的。
于是我借贷刷,在小美一声声甜美的感谢中迷失。她提出和我打视频,我没露脸,她也不介意。视频里的她仍然那么美丽诱人,她用害羞的声音叫我老公,还说以后不用刷那么多,把钱留下来我们一起过日子不香吗?
不论小美的话是真是假,我都快乐无比。我舍不得她输,舍不得她在直播间没有礼物,舍不得让她在PK中做过程和任何惩罚。时间久了,那些主播都不愿意和小美玩了,说你家有一个王哥,我们家干不过呀!
我看不惯哪个主播,就会在PK中打哪个主播,惩罚就让他们用笔画脸,或者在额头上写我的名字——王之蔑视。他们都照做不误,因为我是王,是他们仰视的神一般的存在。
激动人心的音乐一开始,我也跟着热血沸腾,PK时我把小美对面的主播们杀得片甲不留,纷纷求饶。我心情好的时候,会丢一点医药费给他们,他们竭尽全力地讨好我,又是撒娇八连又是擦边给我看,我体验到了做王的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