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在交运打荷的日子(散文)
零五年夏末秋初,下午两点多钟,我坐在交运大酒店对过的凉皮摊位上,看着眼前这座六层高楼,豪华的招牌,宽敞明亮的大堂,眼里满是羡慕。
“我要能在这里上班,该有多好。”
思索间,几名厨师用平板车推着几个垃圾桶走出来。他们穿着洁白的工作服,叼着香烟,看上去酷酷的,我好期待做他们同事。
当时,我刚在厨师学校毕业不久,在学校里幻想的“大厨梦”被现实拍得稀碎。
毕业前,母亲告诉我说,姨夫给我找了一家饭店“中华第一面”去实习。霸气的名字,让我虚荣心飙升,好像已是这家店的主厨。我不止一次同学面前炫耀,更是在梦中上了班。
我戴着高高的工作帽,穿着洁白的工作服,站在一排气派的不锈钢灶炉前。左手抓着干净的双耳煸锅,右手拿着锃亮的手勺,锅里做着爆炒菜,熊熊火苗升起半米高。一套动作如行云流水,一个潇洒的转身,色香味俱全的菜品被装在精美的盘子里,赢得围观众人雷鸣般的掌声。
梦,终归是梦。
毕业后,从省城回县城,出了汽车站,我第一次打了出租车去大姨家报道。学已大成的虚荣,冲昏我的头脑,作为刚从省城学成归来的大厨,得习惯这种出行方式。
姨夫领我直奔饭店。当看到“中华第一面”的招牌,我心凉了半截,是一烩面馆。高高的台阶,小小的门面,倒是招牌古色古香,看上去不显得落魄。
走进店里,大堂很小,老板个子也很小。他问我从哪里毕业,当听到我说出技校名字,他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发现的鄙夷,他笑着说“嗯,不错,理论专业,就是实践少一些。”从这一点,我能看出老板的圆滑,也知道他不会留我。碍于姨夫的面子,他还是领我去厨房逛了一圈,随后介绍我先去他侄子的店练一练,有了实践,再回来。
回来,怎么可能?为不驳姨夫好意,当然我也没有其他办法,就跟他们来到北外环一家饭店前。待车辆停稳,我抬头一看,心凉半截后的那半截也凉了。
这是一家小快餐,主要针对过往司机,刚下学没资源,没人脉,又把学校安排的工作推了,这下可好?不干也得干。
就这样,我每天在脏乎乎的厨房里,早上起来添煤烧水,晚上十点后封灶看店。每天切两大盆土豆丝,剁鸡杀鱼砍排骨,择菜上菜擦桌子。每天早中晚洗一大盆碗筷餐盘,说白了就一打杂工,日复一日,我的“大厨梦”被现实消耗殆尽,逐渐破灭。花了父母近万元培训费,每天挣着不到十块钱的工钱,对我来说是一种煎熬,更是一种耻辱,但又找不到出路。
中午忙完,我会出去转一转,偶尔在离店两个红绿灯的齐韩路口吃一份凉皮。当时交运大酒店在县城也算名列前端,它是集餐饮娱乐住宿为一体中大型酒店。有保安,有迎宾,虽算不上星级,在小县城也算数得着。
坐在马扎上吃着凉皮,看着交运豪华的门面,心里满是憧憬。想起在学校的意气风发,再看如今的落魄,落差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在快餐店做到十个月,我以想出去学点东西为由辞职。
小舅知道我在家闲着,告知我说,他一个朋友是厨师长,刚承包下一个厨房,问我去不去?在得知是交运大酒店后,心里那叫一个高兴,立马答应。
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当天晚上,我就梦到自己去了交运。
几天后,我去报道,告知门卫来找谁?门卫让我去三楼。出了楼梯口,我才知道,外面的六层,不全归交运所有。一层东侧是酒店大堂,财务。往西是华联超市占一二层和一些个体门市。四层,五层全是客房。
出三楼楼梯口是酒店收银台。收银台东侧是一道向西南弯曲的长廊,长廊两侧全是单间。单间名字都很好听,“望月亭”“紫荆厅”“龙腾阁”等十余间,单间有大有小,能应付各种聚会。收银台右侧是电梯口,电梯口右侧是一个大厅。每天所有后厨人员和前厅人员都要在这里开晨会。
大厅西侧有一楼梯口。这处楼梯很特别,处于半楼。往上走一半,是一条长廊,长廊南侧是一排k歌房,约有八间,北侧是窗。
这里以娱乐为主,门排号很简单,301~308。301是员工电视房,308室是厨师长宿舍,走廊尽头是男员工集体宿舍,里面全是两层钢床,男厨师和男服务员都住在这里。整个宿舍乌烟瘴气。下班后,烟雾缭绕,充斥着打牌的喧哗声。
往下走一半,是酒店后厨。厨房不小,下楼梯左手边,是冷菜间。冷菜间厨师是小郝和厨师长老郝同村。高高的,瘦瘦的,整天梳着小分头,一张瓜子脸,像个小姑娘。第一次见他,觉得他很像任泉。小郝二十三岁,人不坏,好说话,常去相亲,但一直没相成。平时俏皮话不少,见了女生脸红脖子粗,一句话也蹦不出来,能相成才怪。我离职时候,他貌似还没找到女朋友。
右手一张办公桌,是厨师长验菜出菜的地方。每一道菜品做出来,由打荷工端到这里,厨师长看或尝,确定无误后,服务生端走,交给站台服务员上菜。当时我最羡慕厨师长工作,每天尝尽山珍海味,这哪是工作,简直就是享受,搁谁都爱干。厨师长老郝和我小舅是把兄弟,但我对他不近不远,在我印象里,他不好也不坏,每天口号喊得响,却没见他认认真真做件事。在职期间,正赶上他家盖房子,搬迁,下班后,倒没少给他打义工。
厨师长宝座后右侧是宰杀间和洗刷间。宰杀间在外侧,当年我在这里犯下了很多杀孽,这也是如今我不杀生的原因。朝里走是洗刷间,铁架上摆满各式各样的餐盘器皿。洗刷工叫老马。我们都叫她马姨,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女,个子很高,一头卷发,说话大嗓门,性格大大咧咧。用的盘子多了,她会骂骂咧咧,但手上的动作不会减缓。用盘子少的时候,她会笑得合不拢嘴。
宰杀间对过是热菜间,南侧是一排不锈钢柴油灶,砂锅炉,东灶上的大师傅叫老韩。三十多岁,脸鼓鼓的,但不是胖,说话很和善,干活利索,主要做一些家常菜。
切墩是小孙,二十多岁的小伙子。用老家话说是个“相皮子”,长得挺帅但痞里痞气,很会哄厨师长开心,但对同事不怎么友好,尤其对打荷工总是骂骂咧咧。在东区负责打荷的是小凯,虽然每天军哥军哥的叫着,但没少挨他的骂。刚入职时,他也骂过我,当我还嘴时,他竟提着刀指着我“你小子想死啊,信不信我今天弄死你?”我一听怒火中烧,拿起案板上一瓶白醋,敲碎后指着他骂了回去。后被厨师长叫停,至此,结下梁子一个多月没有说话。后来再说话时,他客气了很多,整天“齐师傅,齐师傅”叫我,虽有些阴阳怪气,但我知道他是开玩笑,便笑着怼回去“孙师傅好”。到我离职,关系一直不错。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小凯就没我幸运了,被小孙一直骂到走,虽然大多时候都不是恶意,但也够憋屈的。
热菜间西区是我的地盘。在这里是“铁打的打荷工,流水的大师傅”师傅换了一波又一波,从最初菏泽的老王和老杨,到后来的阳谷的小岳和安徽的老徐,期间还有几个大师傅,干的时间较短,我记不清了。老王做菜很精致,每道菜都能做出花样来,但速度极慢,别人三道菜都上去了,他一道还没做出来。记得他有一道菜“百鸟回巢”是用虾仁做出来的。为了能跟他学点东西,我常用微薄的工资请他吃饭,但这个人很保守,即使教我一点,大都不实用。老杨是他的站墩,脾气不好很维护老王,因此得罪了不少人。跟他学东西,更费劲。
阳谷的小岳,拿手菜“鲅鱼焖豆腐”“酱焖鲢鱼头”,他倒不吝啬手艺。我从交运离职后,他还曾介绍我到聊城八一宾馆,虽没干成,但还是很感谢小岳。老徐给我印象最深,在某种程度上说,算我半个师傅。个子不高,很精壮,走路轻盈,发型近乎光头。老徐性格孤傲,不合群,做事雷厉风行,我行我素,和同事间闹了不少别扭。厨师长把我安排在他跟前,做打荷工。老徐对菜品比较苛刻,没要切墩,让我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无形中给我提了一个档次。
我们之间也闹过不少摩擦,他脾气暴躁,在炉子的轰鸣声里大吼大叫。每天上班我的心都像崩在弦上,因怕他叫唤,练就了应急能力。即便他不说话,通过他的表情,我依旧能判断出他的意图,经过数天磨合,越来越默契。他常常半夜把我叫到宿舍,教我一些真本事。在我整个学徒生涯里,他是给我帮助最大的一个。包括为人处事方面也影响不小。
他的拿手菜较多“金瓜扣雪糯”很多人都爱吃,“荷包鲫鱼”有一秘方鱼粉,放上就好吃,“汤泡腰花”这个汤泡汁很不错,泡什么什么就好吃。“油淋鳝丝”就因为这道菜,当年我不知杀了多少条鳝鱼。
热菜间西侧,紧邻是面点间。主厨是付姨,同事都叫她“老付”。人美心善,五十多岁,唯一有些小心眼,这也是她后来被张姨挤走的原因。她的酥油饼是一绝,几乎每桌必点,六元一张,赶我半天工资了。我值班的时候,常来这里转一转,她教给我如何做酥油饼,但用料太多,成本太大,平时做一两张也不合适。
我虽人在后厨,但和前台服务员关系都很不错。收银员小王,人有点黑,但长得很清秀,说话客客气气,没见过她生气。服务员小翠,也姓王,个子不高,长相一般,屁股很大,厨师都喜欢开她玩笑。小丁长得,小圆脸,大眼睛,模样很漂亮,下门牙缺一颗,成了她的标签,说话大大咧咧,总喜欢和我开玩笑,叫我老公,让我做她男朋友,让情窦初开的我多了一份尴尬与幻想。在一次看她手机,发现有一个男生,每听她解释,立马和她保持一定距离。小朱是邯郸人,人长得小巧玲珑,长相标致,算不上很漂亮,贵在温柔大方,她表姐也在店里,曾在电视房和我开玩笑说“让我妹给你做女朋友,好吗?”弄得我脸红脖子粗。小饶身材超群,模样也标准,但属于冷美人。她做的时间不长,跟她一直不冷不热。
零六年十一月份,我再次辞职跳槽。在交运做打荷工的日子不到一年,但感觉是我成长最快的一段时间,是从少年到成年的一个重要过渡期。我见证了太多的事,读懂光鲜背后的艰辛与藏于社会底层的冷暖。
如今,交运旧址变成了一家量贩式KTV。每次经过那里,我总忍不住再看一眼那栋六层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