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泥土(散文)
故乡的泥土是黑的,黑得发亮,黑得能掐出油来。我少时每每赤脚踩上去,便觉得脚底板被什么活物舔着似的,又痒又暖。这泥土不但养活了庄稼,也养活了一代又一代的人,连他们的骨殖,最终也还是要还给它。
泥土是有气味的。春雨过后,那气味便从地缝里钻出来,钻进人的鼻孔,直抵天灵盖。城里人管这叫“泥土的芬芳”,故乡人却只说“地气上来了”。地气上来时,老汉们蹲在田埂上抽烟袋,眯着眼看那刚冒头的嫩芽;妇女们提着篮子,在菜畦间逡巡;孩子们则光着脚丫在泥地里追逐,溅起的泥点子飞到脸上,也浑不在意。
我家的老屋便立在这泥土上。三间瓦房,一个院落,墙角总堆着农具。父亲每日天不亮就下地,回来时裤管上沾满泥星子。母亲一边埋怨,一边用笤帚替他拍打。那泥土极是顽固,须得用指甲才能抠净。母亲的手指因此总是粗糙的,关节处裂着细小的口子。
泥土是能吃的。这话听起来荒谬,却是真的。饥荒年月,村里人将观音土和了野菜蒸饼子。那饼子入喉便发胀,吃多了腹胀如鼓,解不出手来。王老六家的独子便是这样死的,临去时肚子胀得透明,看得见青紫色的肠子。下葬那日,王老六一锹一锹往坟坑里填土,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如蚯蚓。泥土吃人,人亦吃泥土,这道理,故乡人最是懂得。
泥土又是能治病的。孩童受惊发热,老人便从灶膛里挖一撮“百家土”,用红布包了压在枕下。谁家孩子顽劣,长辈就吓唬道:“再闹,把你埋进土里当肥料!”这恐吓往往见效,因孩子们见过死猫死狗被埋进土里,不几日便腐烂得只剩皮毛。泥土既能生养万物,也能吞噬万物,这双重性子,与故乡人何其相似。
夏日的泥土被晒得滚烫,赤脚踩上去须得不停地跳。我和伙伴们却偏爱这种刺激,常常比赛谁能在晒场上站得最久。胜者趾高气扬,败者龇牙咧嘴,而泥土默然承受着这一切,待到日头偏西,便渐渐凉下来,温柔地托着我们的脚掌。这时节,蝉在树上嘶叫,蜻蜓在低空盘旋,远处传来母亲唤儿吃饭的悠长声音。
秋收时的泥土最是慷慨。镰刀割过稻秆,露出黑油油的田垄。拖拉机突突地开过,翻起的新土像波浪一样翻滚。我们跟在后面捡拾落下的红薯,偶尔挖到一个特别大的,便欢呼雀跃。这泥土里长出的粮食,养活了一村人,也养活了城里人,虽然城里人未必知道饭碗里的米粒曾与怎样的泥土亲近过。
冬天的泥土是沉默的。大雪覆盖之下,它悄悄孕育着来年的生机。只有坟地上的新土格外显眼,像大地结的痂。腊月里,人们提着祭品上坟,铲去坟头的枯草,培上新土。这新土很快就被冻硬,与旧土融为一体。祭奠的人走了,纸灰被风吹散,唯有泥土永远守着地下的骸骨。
泥土记得许多事情。记得谁家的牛踩了谁家的秧苗,记得哪块地浇了多少粪水,记得每个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又死去的人。它不说话,但它记得。有时一场大雨冲开田坎,会露出多年前的瓦片或骨头,那是泥土在翻动它的记忆。
离乡那年,母亲包了一包泥土塞进我的行囊。我说城里用不着这个,她执意要我带上:“水土不服时,捏一点冲水喝。”这包土随我辗转多处,始终未派上用场,却成了我与故乡最实在的联系。后来听说高铁要经过村子,我家的老屋和田地都在征收之列。再回去时,老屋已拆,原地竖起水泥桥墩。我在废墟上抓了一把土,那土里混着砖屑,已不是从前的模样。
城里的绿化带也铺着土,但那土是死的,被农药杀尽了虫蚁,被化肥喂得虚胖。它长得出整齐的草坪,却长不出带着露水的野花。我阳台上养花的土是从花市买的,装在印着外文的袋子里,据说经过消毒,富含营养。可花种在里面,总不如故乡野地里的精神。
前年回乡上坟,发现祖坟已被迁至公墓。大理石墓碑代替了黄土坟头,整齐划一得像士兵列队。我偷偷抓了一把墓园边缘的土,那土灰白干燥,毫无生气。想来也是,能长出松柏的土,如何懂得养育五谷?
昨夜做梦,梦见自己赤脚走在故乡的田埂上。泥土从脚趾缝里挤出来,湿润柔软。醒来开灯,看见地板上确实有泥脚印,从床边延伸到门口。我疑为幻觉,却闻到空气中有股熟悉的地气。开窗望去,楼下工地正在连夜施工,挖土机的铲子一次次插入地面,像在解剖大地的脏腑。
今晨收到老家来信,说村里最后一片稻田也被征用,要建物流园。信里附了几粒稻种,说是从最后那季收成里留的。我把稻种埋进花盆,浇了水,明知它们不可能在异乡的阳台上发芽。
泥土是有记忆的,但它的记忆正被水泥覆盖。故乡的泥土里,埋着我的脐带,埋着先祖的骨灰,埋着童年时掉落的乳牙。而今这些都被压在了地基之下,上面跑着时速三百公里的列车。
我取出珍藏的那包故乡土,拈了一撮放入杯中,冲了开水。土腥味在舌尖蔓延的刹那,三十年的光阴坍缩成一个点。原来母亲是对的,这泥土真能医治某种疾病——那种名为乡愁的、无药可医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