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志高的大叔离家出走了。
　　 他出去逃荒要饭。更准确一点来说，是出去躲债，避风头。他欠了赌场上一屁股两肋巴的债。本来，那天夜里他先前是赢的。他的运气很顺，每局都通吃，直赢得收钱到手抽筋。
　　 时局翻盘，让他输掉全部，包括房子，还得从一根蜡烛头说起。当油尽灯枯，外面的鸡啼四更，除志高大叔赌桌上一大堆的钱，其他人口袋里几乎空了。他们看了看灯头渐渐变暗，几乎熬干了的煤油灯，提出散场，来日再战，志高大叔恨家不兴旺，赌兴正酣，死活不同意，拉开抽屉，拿出一根蜡烛头。运气是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好运歹运都是如此。蜡烛头还没有燃尽，他的好运黯然收场，厄运开始发力，不一会，就输掉了所有。为了逃避他们拆屋，给儿子和媳妇他们娘儿俩留一个安息之所，他不得不出走。
　　 志高大叔是这样想的：一旦他们来拆房子，就让她祭出女人的拿手好戏，一哭二闹三上吊，他们也没辙。
　　 于是乎一波波的人三番两次嚷嚷着来拆房。日子本来就过得不顺遂，又发生这样的事情，志高婶子说啥都得离婚。她娘家人不同意，说这是换亲。（换亲是上世纪七十年代流行的一种婚姻方式，两家男女互嫁。也有三方换婚的，叫转亲。这些种婚姻方式维系得都很脆弱。它像多米诺骨牌，倘使一方悔婚，都得解散。）她一离婚，志高姑姑也会离婚，到头来鸡飞蛋打。
　　 志高是这一系家族里年龄最大的长孙。他出生的时候，圆盘一样的月亮爬出地平线，冉冉上升，泛着柠檬色的光羞羞答答，半遮半掩，把黑色的夜幔渲染得明亮起来。窗子外面印着蓝色妖姬的影子，明媚而大胆，妖娆的样子高不可攀。此刻，疯婆娘不疯了。她忘记刚才分娩的疼痛和撕裂般哀嚎，怀抱着刚刚从她身体里突然掉下来的肉疙瘩不肯松手，脸上溢满温柔祥和的光。看样子她很幸福。孩子爸盼望这一刻很久，见是带把的，锅灰一样的脸堂笑成了黑牡丹。他抬头看看天，心中的惊喜像朦胧的月光一样游离着不为人知的姣好，就脱口而出说，给他取名叫志高吧。
　　 志高从一出生，他爸就厚望于他，希望他志向高远。至于有多高，有多远，他自己也说不清，最起码能走出被纠缠着的这一片贫困狼藉之地，走出人们看他一家人低三下四的眼神。
　　 志高家境很穷。祖祖辈辈的穷。他太爷爷在世时，时局动荡，兵荒马乱。大马子进村抢劫，家家户户都关门落锁，他太爷爷故意敞开大门，穿着破了几个洞，棉絮外露的大襟袄，趿拉着的黑色布鞋也撂在一旁，偎依在大门一侧的秸秆垛上，用手抠着脏兮兮的脚指头，嘴里嘟囔着：“有谁看到我孙子啦？他这个败家子，一眼看不见，就拿我的银元打水漂玩。”
　　 大马子来村里的次数多了，知根知底，听到他如此说，一个个笑得人仰马翻。
　　 他们的贫穷是老猫梁上睡，一辈传一辈。更让人跌眼球的是，到了他爸爸这一辈，更穷更窘，窘得家里断粮断炊，窘得他们弟兄几个娶不上正儿八经的媳妇……
　　 志高下午割草出去得有点晚，快上夜影时，他浑身是汗，拎着篮子回来了，看看池塘边沿柳叶葳蕤，折了几根柳枝编织成电影里抗日战争时期八路军行军的伪装柳条帽戴在头上，还没有回到家里，就听到他爸爸吼他妈妈的声音：“你这个败家娘们，把我的衣服给剪裁，做成志高的，这不是妥妥的浪费吗？这是第几次了？我说你几次了？是狗改不了吃屎。看我不打死你。”
　　 志高不慌张，这种吼声震天的场景是家常便饭。他爸爸是雷声大雨点小。他妈妈整日疯疯癫癫，他爸爸从骨子里还是不舍得打她，她是掏心掏肺地陪他过日子。打得轻，跑了，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他一个人独扛，然后没头苍蝇一样东奔西跑得重新把她找回来。打重了，打出个好歹，还得掏钱给她看，岂不是本就贫苦的日子雪上加霜。他爸爸明白这一点，吼上一阵子，消了气，就雨过天晴。他这种情绪上的发泄，志高是左右不了的。此刻，家里面正弥漫着呛人的火药味，他不想在家里多呆一会，悄悄将草篮子放在院子里，摘了一片从墙缝里长出来的楮桃树叶子含在嘴里，径直往他奶奶家走去。咀嚼后的叶片溢出白色汁液在他嘴巴里扩散，味道涩涩的，苦苦的。
　　
　　 二
　　 “这个女人以后就是你二婶子。乖，口甜一点，快叫她婶子。”志高没有走到他奶奶家里，因为当他路过他二叔的家时，老远就听到他奶奶的说话声。他顿着声音走进了院子，映入眼帘的是满院子里摆着成品和半成品的篮子、簸箕之类，还有打着捆的杞柳、藤条。志高翘着脚尖，走梅花桩一样躲躲闪闪，避开这些东西，走进敞开门的堂屋，见里室坐着一位年轻女孩。他正在愕然，就听到他奶奶语重心长的叮嘱。
　　 他奶奶六十来岁，牙齿却脱落得差不多了，时常因而抿着干瘪的嘴巴。她的脸上爬满了皱褶，一笑起来就成了弯弯曲曲的小沟壑。此刻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是受用，似千年积郁顷刻土崩瓦解，荡气回肠之状犹如完成神圣使命一般。
　　 志高很是顺从地叫着二婶，那女人并没有爽快答应，她只是一味地坐着，木橛子似的一动不动。志高审视了一番眼前的这个女人。准确来说，她不是女人，而是女孩。女人的标志是发育成熟，最起码要过了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子才能这样称呼，志高反正是这样认为。而眼前的女孩年龄最多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方景。志高知道，这一定是为他二叔淘来的媳妇。这个女孩看模样很甜净，细皮嫩肉，两只眼睛水灵灵的，忽闪忽闪着，像会说话，扎着一条长长的马尾辫，身上穿着非常好看的鹅黄裙子，裙子上还恰到好处地镶嵌着几圈深黄色的流苏。志高对眼前这个女孩心中泛起莫名其妙的喜欢。此刻她或许是身处一个陌生的环境，脸上镂刻着浓浓的怯意，也或许是对未来不确定性的一种恐惧。
　　 与她一起来他家的还有两个五六十岁的男子，他们行为举止虽不猥琐，眼睛里也泛滥着贪婪的光。其中一个男人是黑嘴釉子。志高见过这种人，他的眼圈和嘴巴的周围黑漆漆的，叫熊猫眼。人们说这种人是油渣吃多了。他将志高奶奶拉扯到一旁，低声说：“我们两个人这一趟舟车劳顿，既要安抚好那边的联系人，还要打发好蛇头，他们都是需要香火的大神，胃口都很大，哪一尊都得罪不起。如果能领两个女人，费用也摊薄一点，可偏偏就她一个。您给的这点钱，除了房钱无火钱。您老人家换位思考一下，我们一去数日，路上吃喝拉撒，费用不低，不能当赔面的厨子吧？”
　　 “小点声，小点声，像市场上做买卖一样，让这孩子听到了，多难为情。只要小孩子的终身大事解决了，啥都不是问题，砸锅卖铁，我也不能让你们在中间做蜡烛。走，咱们到僻静处说。”他奶奶非常用心地斜瞟了一眼坐在里屋床沿上的女孩，把声音压得很底。她一边说一边翘着小脚将那人领到院子外面。至于他们怎么交易的，志高不知道，反正他们再回来时，那人脸上笑意融融。
　　 “乖孩子，这里虽然离你家千里遥远，或许一时半会不适应，慢慢就好了。女人就是一粒种子，一旦长大，飘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了这个年龄，就该成家了。古人云:女人到了十七八，不嫁填房进穷家。这都是亲连亲介绍来的，我们也是尽量为你择个好人家，以后在这里要好好过日子。”另一位装扮特殊，他脚下一双功夫八卦鞋，米黄色的长袍紧紧巴巴地遮住他肥胖的身子，半边头发像瀑布，半边脑袋溜光。他起身临走又折回来劝慰道。他的话听起来特别动感，只是这个坐在床沿上的女孩脸神有些木讷，或者根本没有听进去他说的话。
　　 那两个人走了，屋子里瞬间清净下来。志高的二叔守着这个香喷喷的女孩，不知道究竟该说些安慰的话，还是鼓励的话。他的嘴巴嗫喏好长时间，呼之欲出的话悬浮在嘴巴上，又活生生地就着唾液咽了下去。或许是幸福来得太突然，让他一时无法适应，拘谨地与她一样坐在床沿上。起先，离那个女孩很远，他慢慢尝试着靠近，那女孩屁股底下像钻进去五步蛇一样恐慌，一点点远离着他。志高二叔自知吃了没趣，不一会儿羞羞答答地走出了屋子。
　　 “乖，我的儿，以后这就是你的家了，眼前这个人就是你的男人。相夫教子，这都是做女人必经的过场，谁都逃避不了。我是过来人，啥事都经历过，也见过各种各样的世面，荣辱悲欢都看淡了。人呀！就像山路，崎岖坎坷，九曲十八弯，各有各的活法，终究还是走到同一条道上。”志高的奶奶苦口婆心地劝道。可任凭她怎么劝，那女孩面无表情，也不发话，游弋的视线瞟向屋子外面的一棵茂盛的石榴树。石榴树枝叶密集，每当夜幕来临，总有一些鸟雀在上面栖息，此时，有两只嬉戏的麻雀扑棱着翅膀上下翻飞。
　　 太阳光起先泛着亮堂堂的金黄色，后来渐渐发暗，成为古铜色，再后来太阳掉进了山沟沟里，仅露的半张脸也不见了，若即若离的天幕渐渐被黑夜接走了，于是暗影便爬进了空间有点狭小的屋子。
　　
　　 三
　　 那天晚上，志高家的晚饭是玉米面饼子。稀饭太稀，能照出人影。志高爸说，为了给志高二叔淘这个媳妇，他家里除了留了一点紧巴巴的口粮，剩下的都卖了。
　　 家里增添了新成员，还是他喜欢的类型，志高兴奋了一夜。太阳还没有完全从东方冲破天际线，他就起床跑了出来，兜里还准备着充分的杏核。他想和新来的二婶一起玩弹杏核的游戏。然而，当他走到二叔家时，看到的是院子的大门紧闭着。隔着院墙，他隐隐约约听到屋子里有一种很不协调的声音传出来，像争吵，又不像，反正他侧耳也听不清。既然听不清，就失去了兴趣，转身去了他奶奶家。先他一步的是他姑姑，还哭哭啼啼的。
　　 她一走到他奶奶家，就情绪发泄着把包裹往床上一扔，一把鼻涕泪两行地诉说自己的遭遇：“妈呀！你不是为我好，你是在把你唯一的女儿往火坑里推。这个该千刀万剐的臭男人现在长能耐了，会做生意赚钱了。他赚了钱，不光不往家里拿，全都用来玩女人，还不让我过问，家里吃了上顿，下顿还不知道在哪里飘着。昨天我亲眼看到他领着一位长相好看的女人逛街，晚上问了他一句，他就劈头盖脸地打我一顿，还狠狠地揣了我一脚，腿上现在还淤青呢！这样的日子没法过了。”她一边哭，一边撸起裤腿，让她妈妈看，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顺手扯下搭在床头绳上的一件干净大襟褂子就擤鼻涕。房檩上的两只紫燕正叽叽喳喳，被她莽莽撞撞的行为吓得一抖翅膀，以极快的速度飞出去了。
　　 “造孽啊！真是祸不单行。小二子刚刚出了这茬子事，你也知道的，自个儿跑得没音信，媳妇就像南天门上的瓜蒌，悬着呢！这几天，一茬茬的人来拆屋，她能坚持守住这个家，祖坟上就算是冒青烟了。我猜她之所以坚持在这儿，并不是因为她多眷恋这个家，是证明她虽是妇道人家，也有不可战胜的气场。现如今你又出这档子事，唉！”志高奶奶没有什么办法，她最知道自己家处境的凌乱，也只能夹在中间缝缝补补，安慰她说，“男人，十有八九都是这样，有几个臭钱，就不知道东西南北，吃喝嫖赌。你就任由他快活几年，风流不动了，自然就安稳了。”
　　 志高姑姑哭得天上炸裂几声闷雷，那雷声轰轰隆隆从西边掀起来，漫卷着往东边滚，紧跟着光线也暗了许多，似要下雨的样子，最后一滴雨也没有，鼓弄了半早上，随着地上的阴凉被阳光驱赶着褪去，到头来又是晴天。
　　 “人是命，贫穷富贵，好歹人家，早已注定。人犟不过命去，女人一辈子该刷哪家的锅，上天早已安排好了。”志高姑姑再提离婚，志高奶奶再次把即将燃起的火焰扑灭，“你回去吧。家里有孩子，你也不忍心丢下孩子不管，这不是做女人之道。咱们祖祖辈辈也没有这样的家风。我给你盛点谷子，还有黄瓜、豆角，快回去做饭。”志高奶奶说着，就忙着准备谷子，然后拉开院子里的小菜园的篱笆门摘菜。
　　 “哀莫大于心死。”志高姑姑见商量不成，没好气地说。她没有拿志高奶奶给她的十来斤谷子，也没有拿给她准备好了的蔬菜，站起身，头也不回，径直往门外走，气势上甚是决绝。她一边走，一边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出嫁时是倒穿着鞋走出的大门，娘家的土都不沾。现在我有家有院，还是不沾。”
　　 “死妮子，你就犟吧。从小就犟，长大还是犟。真是山难改性难移。等赶明儿你饿得张着嘴，像这房檩巢穴里的饿燕，看你还犟不。”志高奶奶手里攥着一把豆角，既心疼又无可奈何，眼巴巴望着女儿倔强远去的背影，兀自叹息着。
　　 志高姑姑和刚才天空中乌乌腾腾的云团一样，来了又走了，喧闹一番过后，小院里又归于平静，留下的仅是他一连串的错愕。志高凝望四周，空空如也，仿佛她不曾来过。姑姑刚才闪现的影子在他不谙世事的意识里，仿佛记忆深巷子里静坐旧时光的老人，不惊扰于谁，也不起一点波澜。志高奶奶坐在门槛上，浑身无力，她与志高清净简洁的世界不一样，装下太多沉重的东西，以至于承受不住。她把志高揽在怀里，有想哭的冲动，低沉着哽咽片刻，泪水终没有落下来。她缓了缓神，站起身，从橱柜里拿出来一个菜角子送到志高手里。志高握着菜角放在嘴里品咂，简直是人间至味，韭菜鸡蛋馅，咬上一口，香掉牙的味道瞬间溢满全身，比起昨天晚上吃的黄金饼，简直是云泥之别。志高特吃，猛吃，仔细品咂着至高无上的美味，吃着吃着，把太阳也馋得跳起来老高，它努力地把脑袋高高探起，超越了远处的山峦，超越了近处的树梢。整个橘红色的天空逐渐呈现大片的湛蓝，湛蓝色的底版上镶嵌着丝丝缕缕的云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