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见证】【晓荷】又见葫芦花开(散文)
葫芦花又开了。
前些日子看大娘的朋友圈,看见老屋院内的葫芦藤不知何时已爬满了枝头,白花一片片的点缀其间,似乎是一夜之间冒出来的。
这葫芦架是大爷生前搭的。用的是后山砍来的树枝,大爷的手艺算不得精巧,架子却搭得极牢,经年不倒。记得他蹲在地上摆弄那些树枝时,我还小,只道是玩耍,也凑上去帮手,却总将绳子系成了死结。大爷便笑,用粗糙的大手摩挲我的头顶,说:“系死结才牢靠哩。”
葫芦花不名贵,乡下人家多种它,图的是秋后那几个葫芦。嫩时可炒食,老熟了剖开能做瓢。我家的葫芦却总长不好,藤蔓倒是茂盛,花开得也热闹,到了结果时却总只有三五个,挂在架下,风吹来便悠悠地晃。大娘常笑大爷:“种葫芦的人多了,偏你种的结不出几个。”大爷听后也不恼,嘿嘿地笑着说:“够用就行。”
大爷所说的够用家里留两个,其他的几个都会送给村东头无儿无女的李奶奶。大爷小时候和几个孩子去后山玩,回来时脚不知被啥虫子咬了,红肿溃烂,在村里卫生所上了药打了针也一直不见好,反而越来越厉害。李奶奶听说了来家里拿来据说是祖传的黑膏药,贴了一周大爷的脚就愈合了。奶奶就对大爷说:“李奶奶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可不能忘了她。”大爷是个讲究人,他念及李奶奶的好,脚好后每天给李奶奶水缸家挑满水。帮李奶奶干农活,就如亲儿子一样对李奶奶。李奶奶年轻时爱种葫芦,家里每年都会种。葫芦丰收了,她会拿到市里的集市上卖,卖的钱一部分留给自己过日子,另一些钱会买一些小物件拿去给家附近的福利院的孩子。大爷学会种葫芦给葫芦搭架大爷也是和李奶奶学的。后来大爷去当兵,李奶奶年纪也大了,也不再种葫芦。大爷从部队回来就开始在院子里种起了葫芦。每次葫芦丰收了,大爷都会给李奶奶拿几个去。嫩葫芦包馅,老葫芦做葫芦条,再老一些的瓤子留刷碗,葫芦做瓢。
老屋的厨房里至今还挂着两个葫芦瓢,一个用来舀水,一个用来盛米。用得久了,内壁磨得发亮,外皮却已泛黄,裂纹纵横,像是老人脸上的皱纹。我幼时最喜那舀水的瓢,总觉得它盛起的水格外清甜。夏日放学归来,第一件事便是奔向厨房,取下葫芦瓢,从水缸里舀一瓢凉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从嘴角溢出,顺着脖颈流进衣领,也不觉得难受,反而畅快。母亲每每见了便要数落:“慢些喝,又没人同你抢。”
大爷去世那年,葫芦架荒了一阵。大娘无心料理,藤蔓便胡乱生长,有的攀上了晾衣绳,有的钻进了隔壁的菜畦。花开得零零落落,结的小葫芦也都畸形,最终没能长成。我想,大约是大爷带走了种葫芦的秘诀罢。
后来我离家求学,工作。住的楼房阳台太小,种不得葫芦,我便养了几盆绿萝,聊以慰藉。绿萝好活,给水便长,只是终究不及葫芦藤那般恣意。每次回乡,看见那架日渐朽坏的葫芦架,心中总不免怅然。大娘老了,腿脚不便,后院的菜地早已荒芜,唯有些野草自生自灭。
大学毕业后的第二个春末,我回东北决意留下来陪大娘住一段日子,帮她收拾后院时,发现那葫芦架下竟又冒出了几株嫩芽。原来是去年落地的种子,经了一冬,自己发了芽。我忽生了兴致,便修了修那架子,除了杂草,将那几株小苗扶上架去。大娘坐在门边的藤椅上看我忙活,眼里带着笑,却不说话。
藤长得极快,几日不见便蹿出一大截。我学着大爷当年的样子,用布条将它们引上支架。布条是大娘从旧衣服上撕下来的,她说布条比绳子软,不会勒伤藤蔓。这细节大爷当年可没教过我。
花是忽然开的。前一天还只是些青白的骨朵,第二天清晨便全开了。雨后的空气里有泥土的腥气和花的清香,混在一起,竟格外好闻。我站在架下,看着那些沾着雨珠的白花,恍惚间像是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大爷尚在,我还是个不知愁的少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永远继续下去。
大娘走来,递给我一个葫芦瓢。瓢是新做的,用的是去年邻居家送的葫芦。“今年结的,怕是不够做瓢了。”她说。我接过瓢,舀了水浇在藤根处。水渗进泥土,发出细微的声响。大娘忽然说:“你大爷种葫芦,从来不是为了结果子。”我诧异,转头看她。大娘眯着眼,望向远处的山:“他说,花开的时候好看。”
我怔住了。记忆中大爷总是沉默寡言,除了劳作便是抽烟,竟不知他有这般心思。如今想来,他搭的葫芦架正对着厨房的窗户,大娘做饭时,一抬眼便能看见。花开时节,满架的白,衬着绿叶,确是极好看的。
雨又下了起来,不大,沾衣不湿。我和大娘站在屋檐下,看雨中的葫芦花。花瓣承着雨水,微微颤动,却不掉落。这花不娇气,经得起风雨。大爷当年是否也常这样站着,看他的葫芦花?这念头一起,心中便涌起一股暖意,连带着眼前的景致也亲切起来。
葫芦花的季节很短,不过十来天光景。花谢后,小葫芦才会冒出来。今年老屋的葫芦不知能结几个,是否已经满架了呢?但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在这个微雨的清晨,我又看见了葫芦花开,看见了大爷留下的生命仍在延续。那粗糙的支架,素白的花朵,以及两个挂在厨房里的旧瓢,都在诉说着一些无声的故事。
人生在世,所求的也不过是几个这样宁静的片刻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