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秋叶，林秋叶，有信！”乡村邮递员李二贵将电动车停在王老爹门前，冲着院子里面大声的喊着。
　　 “哎，来了。”随着一声脆亮的应答，院子里走出一位农家妇女，三十五六岁的样子，健壮而端庄。
　　 “秋叶嫂，又是林生哥的信？”二贵一边将手里的信递给秋叶一边随口问道。
　　 秋叶用眼睛扫了眼信封，点了点头，微微一笑说，“是啊。”
　　 “秋叶嫂，林生哥有五年没回来了吧？”
　　 “嗯，五年零三个月。”秋叶淡淡的应了一声。
　　 “真是辛苦你了，老爹好些了吧？”看秋叶不怎么热切的样子，二贵赶紧转了个话题。
　　 “我爹还那样吧，不辛苦，已经习惯了。”秋叶说着，将签好自己名字的文件夹递给二贵。
　　 “好，你忙吧，秋叶嫂，我走了。”二贵将东西收拾好，跟秋叶打个招呼，骑着电动车走了。
　　 看着李二贵走远了的背影，秋叶的眼泪“吧嗒，吧嗒”的落下来，随即像发现什么似的，用手背迅捷的在脸上抹了一把，换上了平常惯有的笑脸，这才转身进了小院。
　　 秋叶拿着信转身进了爹的房间，看看床上熟睡的爹，无言的叹了口气，又转身出去了。
　　 从三天前爹的睡眠明显多了起来，只在午后两三点的时候醒来那么一小会儿，还好，秋天的阳光也总是在那个时候最温暖，秋叶便会把爹搬到小椅上，推到院子里晒一会，等到阳光不那么好了，或者看着爹又开始打瞌睡，再把爹推回来搬到床上，盖好，让爹继续睡。
　　 常年的卧床，王老爹明显的比一般的老人瘦弱很多，也幸亏这样，秋叶一个人才可以将爹搬上搬下的。
　　 看看表，才刚十点多，儿子小刚还不到放学时间，秋叶便转身去了隔壁二叔家。乡下人家不像城里人每天按时按点的一日三餐，尤其是春播秋收的忙季，很多人都是早上起来便去地里干活，到半晌的时候才回来吃饭，吃过饭抽袋烟或者喝口水便又下地，直到天黑了才回来吃那顿饭。
　　 二叔是丈夫林生的亲叔叔，也是王老爹最亲近的人。看着老爹一日不如一日的样子，秋叶便想跟二叔商量一下，要不要再去省城的大医院给老爹检查一下。
　　 小院里，二叔正坐在小桌边吸烟，二婶在忙着洗涮刚用过的碗筷。看见秋叶来了，二叔赶紧站起来给秋叶找个板凳坐下，二婶也停下手里的活计，拉着秋叶问要不要吃点饭喝点水。
　　 秋叶谢过两位老人便单刀直入跟二叔二婶说了爹的近况还有自己的想法。二叔默默地听着，不时吸上一口烟，等到秋叶说完了，二叔看着秋叶问：“林生呢，他怎么不说回来看看他爹？”
　　 “林生忙呢，公家的事，走不开。”
　　 “忙？忙也不能不要爹吧？他娘走的早，还不是他爹一手把他拉扯大，现在翅膀硬了，连爹都不要了，我看他现在不回来，等到他爹真没了，他还咋有脸回来。”
　　 秋叶张了张嘴，终是什么也没说。
　　 “他爹，看你说啥呢？林生不在家，秋叶也没委屈了大哥，你看看这十里八村的媳妇们哪个有秋叶孝顺？孩子来找你就是看得起你，让你帮着拿个主意，你就不能好好说。”二婶说着，还不忘假装凶巴巴的瞪着二叔。
　　 二叔沉默着，自顾吸烟，足足有五分钟，才问了一句：“让村里的大夫来看过没？”
　　 “看了，昨天下午就请了牛大夫来，光是瞧瞧，也没说啥。”秋叶看了看二叔又瞅了瞅一边的二婶才说道。
　　 “还能说啥。不疼不痒的，就是时候到了呗。人都要有这一天的，也不用去啥县城省城的看了，该准备啥就及早准备吧，钱不够了找你婶子拿。”二叔说完，重重的吸了两口烟，整个人便隐在了烟雾后面，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嗯，钱，我手里还有些，真不够了再来找婶子。”秋叶一边说着一边站起了身，现在正是大忙时候，秋叶知道不便多耽搁。
　　 走到门外的秋叶似乎想起了什么，又似乎是下了很大决心，扭过脸对着二叔轻轻说，“叔，林生，他，他是真回不来，你不要怪他。”
　　 二叔什么也没说，看了看秋叶，只重重的“嗯”了一声。秋叶不知道，这一声嗯究竟是表示二叔听到了自己的话，还是说答应了不会怪林生。
　　 送秋叶出门的二婶轻轻拍了拍秋叶的肩，“妮，你二叔就那个臭脾气，别想恁多，啊。”
　　 “没事的，二婶，您回吧，我走了。”秋叶说着，迈步直接回家了。
　　 回到家，照例仍是先去爹的房间看看。爹还在睡着，秋叶不放心，掀开薄被看看，果然，便闻到了一股臊气，爹又尿了。秋叶顺手从床头拿过一条洗好的单裤替爹换上，再轻轻翻个身，换上干净的铺盖，才重新给爹盖好。
　　 自从三年前，爹得了场大病之后，便失去了自控能力。那时候老人还是清醒的时候比较多，拼了命的拉着被子不让秋叶动一下。没办法，秋叶只好找来二叔二婶，可是都是居家过日子的，谁又能帮谁一辈子呢？二叔二婶来了几次，劝了几回。爹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开始吃很少的饭，几乎不喝水。秋叶没办法，便又去找二叔，二叔来了，爹便含混的说，你让我死了吧，你让我死了吧。秋叶便一个劲的哭，哭着说着，说娘生下林生没多久便去了，说爹又当爹又当娘拉扯林生不容易，说自己跟了林生，林生的爹也就是自己的爹，女儿给爹换换衣裳被子又怎么了？说的老爹跟二叔都是一脸的老泪。二叔也便跟着劝爹。老爹从那以后便不再抵抗，只闭了眼，任凭秋叶摆弄。开始，秋叶还会害羞，脸红红的。时间常了，也就习惯了。
　　 安置好老爹，将换下的衣服被褥放到洗衣机里，一边转着漂洗衣裳，一边忙着给儿子倒弄午饭。伺候爷儿两个吃过饭，秋叶还要去下地，毕竟老爹的医药费，儿子的学杂费还指着那二亩薄田呢。好在三年前，因为老爹病了，林生又是部队上的人，村长跟支书做主，帮秋叶调了块离家比较近的地，这样秋叶照顾起来方便多了。可是一个女人支撑一个家毕竟不容易，很多时候，秋叶也觉得累，也想找个肩膀靠一靠，但这只能是无人时候的奢望罢了，年幼的儿子，年迈的爹都要秋叶去扶持，秋叶知道自己决不能软弱，不能倒下。
　　 傍晚的时候，老爹再次醒了。这一次明显的精神好了很多。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后，老爹让孙子小刚去叫二爷爷，然后又对秋叶说找来支书和村长，说是有话要说。
　　 秋叶看了看老爹，终是不忍违拗。不多时，秋叶领了村长支书回来，小刚也把二爷二奶奶请了过来。大家寒暄了一下，分头落座。
　　 老爹半躺在床上，用那双瘦骨嶙峋的手不停的抚摩着小刚的头，好一会才指指秋叶，对村长跟支书说，“这几年我不中用了，没少麻烦村上，今天就再舍舍老脸，你们给她开个证明，让她带着小刚走吧。”
　　 “爹！”
　　 “大哥，……”
　　 “林生爹……”
　　 屋里的几个人不约而同的叫起来。
　　 小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眼泪吧嗒吧嗒的掉下来。
　　 老爹伸出手，替小刚抹去脸上的泪，然后叹了口气说，“你们都别说了，别吓着孩子，秋叶，去，把林生的信拿来，都拿来。”
　　 秋叶略微迟疑了下，毅然转身回房，拿了厚厚的一摞信回来。
　　 老爹伸出枯瘦的手，颤抖的接过这些信，轻轻放在枕边，这才说，“三年了，秋叶，这些信费了你不少心思吧？这辈子，林生能娶到你，我替他知足了，听爹的话，带着小刚走吧。”
　　 “爹，你说啥呢？”秋叶犹疑了一下才说道“林生还没回来，俺要去哪里呢？”
　　 “林生回不来了，你知道的，爹也知道……”
　　 “大哥，你说啥呢？”二叔狐疑的看了看二婶，见二婶也是一副不明所以的样子，这才又转过脸去看秋叶。秋叶却只是咬紧了嘴唇，一声不吭。
　　 老爹冲大家摆了摆手，转头继续看着秋叶，缓缓说道：“三年前，部队上来人把你接走了，俺就估摸着不是啥好事，没两天，村长就带着政府的人来了，送了几千块钱，说是林生在南方救灾，被水冲走了。”说到这，老爹停了下来，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泪。二叔扭头去看秋叶，秋叶低着头，早已流了满脸的泪。毫无疑问，等于是默认了老爹的话，老人仍然不相信似的转头去看村长，四目相对，村长也低下了头，忽然又抬起来说，“那天支书不在，我就陪着县城民政部的人来了。后来，后来老爹说要保密……”村长说不下去了，不安的眼神在秋叶，二叔和支书的身上逡巡着。
　　 “是，是我不让村长说的。林生不在了，我怕别人家欺负你们孤儿寡母的，也怕，怕你拿了那钱扔下我和小刚……”，说出这几句话，老爹的脸早已憋的通红。
　　 “爹，你别说了。是我不好，没有早点告诉你。”
　　 “丫头，爹不怪你，这么多年，你对爹的好，爹都明白，所以，爹不能再拖累你了。刚才我梦见林生她娘了，她说我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去陪陪她了。你听爹的话，等爹走了，你就带着小刚回娘家吧，或者再找个好人家……”
　　 “我不，爹”，秋叶一把拉过小刚跪在了爹的床前，“爹，林生说过，穿上了军装就是部队的人，就是国家的人，俺嫁给了林生就是林生的人，是你们老王家的人，俺哪儿也不去，哪儿也不去。”
　　 老爹一手拉过小刚，一手努力的去拉秋叶，却什么也没抓住，就软软的垂了下去……
　　 “爹！”小屋里立时乱成了一团，只有那一声悲怆的长嚎冲破了小屋，冲出了窗外，惊飞了树上停着的三两只鸟儿。
　　 一周之后，王老爹在村后的西山上入土为安，一起下葬的还有三年前秋叶从部队带回来的林生的遗物，陪伴着他们的是满山红红的秋叶，像西天上燃烧的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