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东篱】菜窖(散文)
一
森林的浩瀚掩映着许许多多的凡间琐事,绿植茂盛每时每刻滋生世间传奇。管护站事无巨细,都来自于人群之中,说无事一天天如清风四溢,有情况也悄无声息,如脚步慢慢踱来。却说这一天管护站来了一位造访者,白净净的脸膛,透出一股文气,身着简朴,凝重的眼神里有着冷峻的锋锐,不觉间便刺疼到我。
他开门见山,自我介绍是林场的党委书记,前后二道沟是他所负责的责任区。他问我们,在前二道沟的路边有两根原木是怎么回事?我和老祝听了他的话,不由一愣。这里已经多年不采伐了,怎么会有原木出现呢?
并没有等我们回答,他便开始了问责。
“你们是怎么看护的?经常有人捡烧柴吗?为什么不仔细检查?那两根原木是柞木,看留下的痕迹是用小油锯给伐倒,然后取走了枝丫,剩下了主干。太难看了,过几天局里生产处会来这里检查,我不放心就来先踏查一遍,没想到还真发现了问题。你们赶快处理处理,不能就这么摆在那里搞展览。”
面对他的质问,我们无言以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几天没有上山去巡护,就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有监管不力的责任。他虽然不是我们的直接领导,可是问责的态度与方式都是必须接受的,国家培养了我们这么多年,这点觉悟还是有的。他转身快步离去,我们面面相觑,不得不从心底去做认真的检讨。
他所指的地点前二道沟就在我们的房后,有一条进山的路,傍着溪流而上,转过一块庄稼地,绕过一片落叶松林,便到达了沟口。我们在一方蛤蟆塘边的山脚下,看见了第一根木头,在几十米远又看见了第二棵。
这是两棵老婆柞,留在这里的是两个根结,大约有两三米长。“老婆柞”是我们林业人的叫法,这种树木是林中的种子树,是专门为森林繁育种子,培育后代的母树。它的身形很特殊,树干往往不过几米高,却分开了许许多多的枝丫,向空中舒展着修长的手臂,去吸收来自上空的阳光雨露。在它所笼罩的范围里,又生长出许多的小树来,更形象些说它是一只老母鸡也不为过,你看它挓挲开羽翼,翅膀下拢着一群小鸡雏。活生生的形象,在世间衍生着,不只是动物界有这样的母子亲情,植物界同样也爱意满满。
这种树不见得有多么高的经济价值,可是它在森林里的可利用价值却是不可估量的。正是因为森林之中有千千万万棵这样的老婆树,才有了森林的延续和发展。
不要人家说,我们站在倒木前,自己都觉得心里难受。看看伐根,还是很新鲜的。树叶也不过刚刚枯萎,绿色也干硬,还没有褪色。这到底是谁干的?这么不要脸!是谁利用我们的信任,往我们的身上捅刀子?我心里恨恨的,脑子像车轮一样快速旋转着,恨不能一秒钟转上几千圈,可是转冒了烟,也没有发觉出什么。此时是夏季,乡民们没有上山捡烧柴的。此时还不是秋季,乡民是不会入山的。
想不出个所以然,只能悻悻而归。得先赶快拉回来,不能在那里继续展览。我们正在想着该如何处理两根木头时,一阵轰隆的声音传来,有一台钩机从门前经过。老祝突发奇想,忙把钩机拦住。两个人简单地沟通了几句,那司机频频点头,便开始挪动机身,调整角度,准备工作。
我正在诧异,那钩机竟然伸开铁臂,直接开挖。
这是干什么?我问老祝,他挤挤眼睛,努努嘴,有些得意地说:“让他给挖个菜窖。”
二
挖菜窖?让人有些蒙。为什么要挖菜窖呢?有这个必要吗?在管护站值班是要有一日三餐的,可是只有一个星期的值日过程,吃食都是从家里带来的。门前有块小菜地,也都是种植一些葱香菜生菜一些小菜,便于随时摘取。
菜窖是要储藏些冬天的用菜,特别是白菜萝卜和土豆。漫长的冬季是东北最难度过的季节,漫长的寒冷是很难熬的,解决蔬菜越冬就必须要有菜窖。
老祝的意思我明白,正好两根木头不方便拉走,就不如将错就错,把它们镶进菜窖的木框里。没有想到的是,这么轻松地得来一个大坑,确实省了许多的力气。没有出这份力气,就没有想到过这份艰辛。我家也有一个菜窖,是父亲留下来的,当初他挖菜窖的情景还历历在目,让人至今难忘。
东北地区的地质是很奇特的,黑土下面是不透水的黄土层,再往下是石子掺黄泥,是非常坚硬的。一个两米见方,一人多深的土坑,父亲举着尖镐足足刨了近一星期才完成。后来,我也有许多次刨过这层黄土石子的经历,浅浅的,便已经感受到那份困苦。那么深重的挖掘,靠体力来完成,是不可想象的。我家的这个菜窖已经几十年了,依旧完好如初。地质结构的稳定,也是衡量它的唯一标准。
有人主动用钩机来挖这个深坑,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大好事啊!这个菜窖在这个时候到来,多多少少有些意外。我觉得应该享受这种意外之喜所带来的便利,什么叫多快好省,什么叫随手拈来,此时真的感觉到了。
那钩机在轻描淡写间便完成了所承揽的工作,不过几分钟,铁臂舒展,没看见挥动几下,便挖出了一个深坑。我站在旁边,还没有觉得看够,没有享受够这份从天而降的幸福,怎么就结束了呢?那司机还抻出头来,问问我们,是不是够深?我们忙近前看去,天哪!超过两米了,太够了!太够了!
那司机岁数不大,还一口两位哥哥叫着我们。老祝有些激动,去兜里摸摸,想起什么,又来问我。他又想起什么,有些遗憾地说了一句:“你也不吸烟啊!”便忙去招呼司机进屋喝茶。
司机摆摆手,还有工作要做,便把机身调正,探头与老祝说了两句,便晃晃荡荡地走了。太厉害了,钩机不过一走一过,十几分钟的样子,就挖出了这么大的一个深坑。没有费一丝一毫的力气,就得到了一个菜窖。当然还有后续工作,需要去完成。这项工作的最大难点就是在挖掘上面,只要这个完成了,剩下的都不在话下。
菜窖镶木框是必然的,可就那么两根木头还远远不够的。因为那两根木头,而滋生出一个菜窖的想法来,实在有些超前了。何况,这么个菜窖有与没有不是十分的重要。是吃饱了撑的吗?我也说不清,既然已经挖出了深坑,就是开弓放箭,没有回头路了。
三
既然菜窖归管护站所有,这里的所有人员都该尽一份力。老祝这么说,也没有毛病,这个工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们两个干,难免费劲巴力,不如把另外两位也喊来,大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平时那个班的老程和小韩子,难得聚在一起,偶尔聚在一起也是举杯畅饮。我们彼此相互尊重,内部团结搞得还是十分融洽。
电话打过去,却被老程说得没有了底气。咋寻思的?干嘛弄菜窖?咋不弄个地下商城?有必要吗?咱们能吃多少菜?这不是无用功吗?劳民伤财啊!他的一顿质疑与质问,让我哑口无言。是的,说服不了他,我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他的话,一下子戳中了心里的痛处,让人无话可说。
老祝就在旁边,电话里传出的声音他也听见了,只能默默无语地转身离开。这些力气拉不到赞助商,只能由我们自己付出了。没办法,看着摆在地上的深坑,我们根本停不下来,只能全力将它复原了。
先把两根木头倒弄回来再说。正好,我们管护站的邻居老吕头那里有四轮拖拉机。他的蜂房计划已经成功完成,崭新的彩钢房落成,让他高兴着呢。春天的时候,已经进来了许多箱蜜蜂,他没有多少专业养蜂知识,却勤能补拙,全身心投入。这不,他天天自己早早来这里不说,还顺带把老伴儿也拉上了,两位老人戴着雪白的蜂帽,一个坐在蜂箱前,举着蜂坯,另一个佝偻在腰身凑过来看,这份兴趣空前高涨,他们好像在一起欣赏刚刚出土的文物一样,虽然看不见兴奋的表情,两尊塑像一样的造型,就足可看出个大概来。老两口在一起摸着石头过河,相互有个搀扶,还别说,他们还够稳当的。
开拖拉机的事情就不烦劳老吕头,我们两个呢,好在有那么一个,能把它鼓弄走。老祝凭着自己对机械的悟性,虽然没有开过,却知道怎么打火,怎么挂挡,怎么让它的轱辘往前动。不过几百米的路程,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足足走了半个多小时,才算到地方,拉回两根木头也整整用了快大半晌的时间。
这个深坑显得大了许多,两根木头扔下去,连边都搭不着。四四方方地镶上木头,粗略算一下,需要差不多十几根。好在这些木头在门前的落叶松林里就有,不必为此发愁。那山林里横七竖八倒着许多的风倒木,大多都烂掉了皮,露出光溜溜的树干。其实,准确些说,是啄木鸟用勤劳的嘴给啄掉的。它是森林的医生,给树木瞧病,每天都望闻问切,乐此不疲。往往一大清早就能听见清脆的梆梆声,给有些阴暗的晨色,增添了几分幽静。
四
取木头的过程并不麻烦,刻菜窖的工作也非常的轻松。我曾经无数次盖过木刻楞房,当仁不让地成为总设计师,老祝则全力配合。在坑里量好尺寸,便在林中直接用锯造材,然后一根根地扛过来。
不过镶了四层木头,就已经够高了,然后是封盖。我想寻些什么东西,把木头缝塞住,防止往下漏土。老祝想去割些蒿子秆儿来,我觉得那东西能挡出大些的石子,却不能挡住细小的沙土,便制止了他。
我走去河边的木耳地。不久前,梨树河发生的一场洪灾,把这里摆着的木耳段,尽情荡去,一个都没有留下。谁都知道低洼处难免会遭遇洪水,可是,我们这里是山沟深处啊,谁也没有想到还会发洪水,而且是百年不遇的洪水。防范意识还是薄弱了,只为了取水方便,没有顾及到这些。木耳已经收获了一茬,还在晾晒棚上没有收回呢,血本无归,现在想哭都来不及。
这片木耳地的主人叫林大兵,是三道湾的人,因为这块地是老丈人家的地,觉得非常适合摆木耳段,而且已经干了几年,挺安全的,就放松了警惕。
洪水把能搜刮走的都带走了,还有些支离破碎的晾晒棚在那里支棱着,我去那里寻一寻,有几块蓝色的塑料布,在泥地上显露着,忙去拽出来几块,还好有两三米长,盖菜窖足够用。
林大兵干活之余,总愿意到管护站转悠。一场大水让他就此失业了,便再看不见他的身影。不知道是不是在家痛定思痛,再度东山再起呢?
盖上塑料布,回填也不用我们干,钩机去沟里干完活回来,捎带着就给扒拉平了。我们当然不会只是用嘴去感谢,去商店买回两盒“红塔山”香烟,尽管他摆手不要,还是扔到他的座位上。
菜窖完成了。老祝把菜窖门都给安装好。菜窖平平的,并没有像许多家菜窖那样,鼓出个圆包来。因为挖得深,另外这里原本有些低洼,有了菜窖正好让这里丰满起来。
让人尴尬的是,实在没有菜可以往里面放。每次来上班,各自用方便袋装些蔬菜,谁也不愿意去下菜窖放置。我来上班,也是这样想的,拎的这点玩意,干嘛要往菜窖里放?那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凡事都有个例外。这天老吕头开着拖拉机,拉着好些萝卜土豆和白菜,来这里下窖。他在这里建立了蜂房,就成为名副其实的第二个家,要在这里正经八百地过日子。人马未动,粮草先行,这种积极的态度是对未来日子充满了希望与憧憬。
没想到啊!这菜窖终于有了自己的归宿,也发挥出应用的作用。我们之间的关系非常好,他在菜窖里放蔬菜,与我们的放置是一样的。那天,单位领导吴主任来站里检查工作,特意来看看菜窖。他肯定了我们的付出,自己动手给生活带来了便利,是值得的。
得到领导的夸赞,老祝有些激动了,平静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