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韵·情】军功章(散文)
1
一天下午,我早早关上自己的小摊位,向着父亲的家走去,不久便来到了门前。推开父亲的房门,他正躺在床上。听见响动,他急忙从床上坐起,兴奋异常地问:“是我大姑娘回来了吗?真好,爸爸正想你。你就来了,累了吧?爸爸这就给你沏茶喝。如果累了,你就上床躺着,陪爸爸说些话。”
父亲的怜爱,震得我心口发疼。看着面前苍老的他,那双浑浊的眼睛更不清亮了。听哥哥说,父亲得了白内障,但年岁太大,已不能做手术。我试探着问:“父亲,您能看见我吗?”父亲笑着说:“看不清,只看见个影儿。听你的脚步声,再听你的声音,我就知道是你。”
2
每次我来,父亲总是特别高兴。望着九十三岁高龄的他,我心里真酸!没等我开口,父亲温暖的话语又传来:
“最想的就是你,但知道你工作忙,也没敢跟你哥哥说我想你了。”
我和哥哥在同一个商场做文化用品批发生意,摊位面对面。今天我来,也是因为哥哥告诉我,父亲的眼睛什么都看不清了,只能看见影子。于是我怀着这样的心情来看他。除了双眼,父亲和往常一样,身体没什么变化。我怜爱地俯下身,仔细端详面前的父亲。
父亲则笑呵呵地,用那双早已看不清我面容的眼睛,痴痴地、充满爱意地“望”着我。这一份怜爱,再次震得我心口发疼,鼻子一酸,眼泪滚滚而下。好在父亲看不真切,我只需保持声音如常,不让他发现就好。
父亲的身体比母亲好得多,他虽然九十多了,但没什么大病,心脏也没问题。我看,这或许与父亲自身的修养有关,他的福报很多。此时,我心中既是高兴,又是心酸。心想,人若没有双眼,那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弟弟为了父亲行动方便,把他屋里的摆设弄得更简单了。我又看了看父亲,心情慢慢平静下来。这时,父亲高兴地说:“茶沏好了,我给你倒去。”我慌忙站起身,把父亲按回椅子上,说:“您老坐着,我自己来。”说着,我倒了两杯茶,一杯递给父亲,一杯自己拿着。
3
父亲慢慢把茶杯放在茶几上,笑呵呵地对我说:“我刚喝完,就躺倒在床,不想你就来了。我不渴。来,还是爸爸给你唱歌听吧。”父亲热心非常,没等我回答,他就唱了起来。
“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人呐泪洒胸前……”
我随着那好听的戏曲旋律,痴痴向父亲望去。他的演唱是多么入心!此时的他,好似正站在戏台上表演,那一板一眼都十分到位,情感随着戏词迸发。唱到难过处,我看见父亲落了泪。
父亲学戏、懂京剧的年龄很长,从现在算起已有七十多个年头!可想而知他对京剧的那番痴爱。京剧不愧为国粹,不仅戏词是用七言、十言等诗体写成,确切地说,更是文学瑰宝,一字一词意义深邃。所以父亲对京戏早已刻骨铭心。
父亲还在唱,又换了一出。这次不是《探窑》,而是《打鱼杀家》。我听着,父亲今天真是高兴,他又给我唱了《五鼠闹东京》里旦角——红毛鼠的唱段:
“这皇宫真好!倒比我的洞府强百倍。都说仙界美琼阚!你看那!这大美皇宫胜凌霄……”
此时父亲已经唱了三段京戏,我怕他累着,连忙递上一杯茶,笑呵呵地对他说:“爸爸,您老先歇一会儿,喝杯茶,润润嗓子再唱。现在该听我唱了,您唱得真好听,把我的戏瘾也勾出来了。我最爱尚派,我给您唱段《春秋亭》。”
父亲点头应允,我便唱了起来。唱着唱着,我看向父亲,他听得那样入神,不时用手打着拍子,不时又皱起眉,打断我的演唱,指导起来:“姑娘,这句你应该这么唱。要把她的真实心情用歌声演变出来,那才会打动人心,那才是我们的京剧国粹。”
4
我看着父亲对国粹的痴爱,心里涌起一股股敬佩之情。心中早已感叹:我拥有了一个什么样的父亲!他不但给我知识,教导我做人,还这样博学多才。
我再度深情地望向父亲,突然见此时的父亲不再说笑,而是弯下腰,痛苦地用双手抱住、揉搓自己的双腿。他拧着脸,双眉紧蹙,牙关紧咬——虽然他老没了几颗牙,上下不对,但那揪心的一幕,真切而清晰。
父亲苦痛的表情,惊得我手足无措,只是傻傻站在他跟前。下一刻,我才慌忙蹲下,先帮父亲揉捋双腿,边揉边仰头问:“爸爸,是腿在抽筋吗?”
此时的父亲正忍受着难以言喻的疼痛,脸上早已布满细微的汗珠。我心疼极了!爸爸这种状态,自我记事起就常见。我知道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他的腿还在抽。我赶忙站起,半搀半扶地把父亲拉到床边,慢慢扶他坐下,将他的双腿都搬到床上,对他说:“您先忍忍,我去拿个热水袋给您敷敷。”
“别说话,别说……话,一会儿我就好了。”此时的父亲不再说话,也不回应我。当我再看向他时,只见他眉头皱得更紧,面部更加扭曲,让我心疼入骨。忙伸手去揉父亲的腿,边揉边问:“这次是抽在哪里?”
“左……小腿肚!已经抽起疙瘩来了。”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摸去,果然在左小腿肚上摸到一个突起的筋包。父亲的腿是那般凉,我如同在抚摸冰块,那个筋包还没散开,摸上去好硬好硬!此时父亲痛得不再回答我任何话,我又心疼又害怕,双手用力帮他捋揉。揉捋中,我感到父亲在颤抖。当我再看向他时,心都碎了!父亲脸色变了,疼痛像恶魔般折磨着他。焦急中,我的汗水也滴落下来,一滴正好落在父亲手背上。父亲扬起浑浊的老眼,对我露出一丝勉强的笑,那笑容深深震动我的心。随后他对我说:“不怕不怕,吓到你了?姑娘你不要心疼,疼……一会儿它就过去了。”
“这是老毛病,你不要哭。不怕!爸爸我不怕!疼不死人。我挺挺就过去了。等这个劲儿缓了,爸爸我再给你唱。不许你哭,疼一会,慢慢就不疼了。”
我再抬泪眼看向父亲时,他的额头早已布满大汗,在那苍老的脸上格外刺眼和剜心。父亲还想笑,却笑不出来,尴尬着对我说:“老了!老了,不服不行。”
我的眼泪再也止不住,喃喃地对他说:“明天我向哥哥说,问一问有什么好药可以治您老这病,来缓解缓解。看您老这撕心裂肺的痛,别说您痛,我看着也受不了。”
父亲轻微地摇了摇头,惨笑着对我说:“姑娘,没用,这病看不了。不怕,我能挺,能挺。枪林弹雨我都走过,这算什么。只要牙一咬,心一横,挺挺就过去了。还有,人老了血脉不是那么足了,不信你摸摸我的双手双腿。一直凉到胳膊,腿是到了小腿都是冰凉冰凉。得亏你给我送来了暖宝,而且还是四个。爸爸不冷不冷了。”
在父亲还未完全从疼痛中解脱时,我的眼前浮现出一名伟大的志愿军战士形象。他就是我的父亲。
5
父亲是位上进青年。入伍参加解放军后,在参军第一年虽未立过大功,但年年受到部队好评与表扬。后来他到了朝鲜战场。从一名炊事班长做起,凭着他的热忱一步一步向前发展。当他看见炊事班三人连夜不睡烙饼,才够一连吃三顿时,父亲就琢磨起来。他真的很能干,果真研究出在朝鲜战场我军炊事班可用的特制大蒸笼。
这蒸笼是用美空军投下的燃烧油桶改制而成。先把汽油桶盖子砸掉,用新棉衣做蒸笼盖。这上下五层的大蒸笼,最终在全师推广。后在党校学习后,被任命为给养排长。
那是1952年,临近春节的时候,父亲又执行了一项回国任务。这次不同往日,他是领着战士们开着汽车向祖国驶去。
1952年,志愿军的待遇更高了,全国人民都在支持这场战争。伙食也有了特殊改善。父亲这次执行任务有车队,一辆车还配备两名战士押运保护。父亲的声音变得更加凝重,他对我说,虽说他执行的是后勤任务,但他们一路走来,到处都是战争场面。朝鲜山多河流也多。他讲着讲着停下了。当我看向他时,父亲仿佛正在穿越,只见他双眼含泪,犹如走进了当年的朝鲜战场。他不愿看,更不想在那战火纷飞的岁月里穿梭,但父亲确实走进了那段难忘时光。
我看着眼前的父亲,自豪!我拥有这样一位父亲。这让我更深入了解志愿军战士们的伟大。这时只听父亲说:“一九五二年的朝鲜战争,我们多亏有苏联老大哥对枪炮弹药的支持。不然这场战争会更残酷。这一路,有些地段我们也有大炮掩护。虽然美军飞机猖狂,但我们也有对付他的种种办法和方案。”
“刚一走出国门,爸爸的脑袋就得十二分地绷紧。我的战友们太辛苦了,这寒冬腊月坐在敞篷汽车后面押运。我一定要安安全全把这趟任务完成,要完成好。姑娘,你可不知道,美国飞机可鬼了。他们白天炸,晚上炸,一刻也不放松。对咱们,尤其是这长长的汽车运输队,更是不放心,盯得可紧。”
“甚至晚上也不会放过咱们。所以运输车队都是晚上行动,不敢开大灯,只开小灯。就这样摸摸索索地向前驶去。你可知我们的任务有多难?战士们的警惕性和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从祖国到朝鲜,这长长的446华里,我必须走完,才能安全地把任务完成。”
“朝鲜的公路那不叫路,不但坑坑洼洼,有时汽车根本开不过去。我这一车车肥肥的大猪肉半子,你可知多少眼睛在盼望、在等待?一年了!我的战友们没见过荤腥,那一点点荤腥只是牛肉罐头。他们都盼着一碗碗红烧肉,等我归来。你爸爸我,怎么能不好好完成这次任务?过好这个欢欢喜喜的中国年。”
父亲还在讲,我的思绪却开了小差,往日看过的抗美援朝电影在眼前浮现。朝鲜战场是一个什么样的战场!这真不愧是生死存亡的战场,它随时随地都能决定人的生死!我敬重地又向父亲看去,在心中说:我多么伟大的父亲!为了祖国,为了保家卫国,你也不惜把自己献出来,甚至是生命。
父亲还在讲。此时,我的思想没有再溜号。“朝鲜的山水河流真多,我们这一路,不止要趟过许多河流!”
我问:“爸爸,这次任务不是坐汽车吗?用得着您下河趟水指挥车辆?”
“我们多数是夜间行走。当开到河前,早已看见河里已有几辆军车停在水中,发动不起来。虽然是夜间,那也很危险。美国飞机随时会飞来,那不是一炸一个准?还有,为了安全,最好有人下河探水位,车队才能一路无阻!”
“那该怎么办?”“这、丫头,它怎能难倒你的爸爸我?我跳下汽车,脱下裤子,只穿一个裤头,向着河中走去。哎!好凉,好凉的河水。爸爸我咬紧牙关,一步……一步向河水趟去。耳边是破碎冰块的声响,我的腿我的脚……”
“爸爸!您受苦了。”此时,我的眼前出现了父亲被冰划伤、流血的双腿,还有我那坚强父亲的高大形象。
难以抑制情怀,我叫了一声爸爸,对他吐出心声:
“爸爸,当知道您也参加过抗美援朝,您知道吗?我心该有多高兴。因为你们是‘最可爱的人’。可当听您讲您没打过仗,是管后勤的,爸爸,您知我心有多失落?我最敬重的是前线战斗的英雄们。心想,如果我的爸爸是前线战斗的英雄,那该多好。”
“爸!今天我错了,我错了!正是有你们这样的后勤战士,才有了今天的胜利。”
“姑娘!姑娘,干革命分工不同。”
“爸爸您这腿?”
“对,对!那时我年轻,一切不觉得。姑娘,当我一步步走向河岸时,姑娘,你知道吗?再一步步踩到石子上,踩在……这石子上!感到这石子它们真热,真热!好像双脚就踏在了火堆里,火堆是!一样一样。”
就这样,父亲在前开路,他的战友们开车一路向前。
我为父亲的伟大而落泪。父亲还在绘声绘色地讲,他用他的智慧,这次任务一兵一卒未损。最后还有三四道小河,是战友们硬要下河指引车队过河。父亲望着自己早已湿透的裤子,点头同意,又爱怜、敬佩地看着自己的战友们,心里真暖真暖。
他喃喃自语:“我可爱的战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