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同学郭全水(散文)
在我们初中同学中,郭全水的“好人缘”是出了名的。初中同学有五六十人,从身份上讲,有当领导的,有当教师的,有在商界混得风生水起的,也有在乡下一辈子当农民的。从地域上讲,有的在县城居住,有的在乡下居住,而有的早已在成都定居。但我们似乎都有一个“惯例”:那就是同学家有什么“红白喜事”需要“请客”,或大家想聚一聚,都会让郭全水出面邀约。为什么呢?因为他的“人缘”出奇地好,大家都会给他一个“面子”,没有哪一个“敢”推辞。
其实,郭全海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在读书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很特别的地方。他既不是“班长”,也非“学习委员”。成绩说不上好,也不是“垫底”那种角色。在同学们的印象里,他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女同学都敢“欺负”他,更不说那些街上出生的“二流子”同学。大家看到他长得又黑又瘦,就给他送了一个绰号“黑宋江”。郭全水并不生气,还是乐呵呵地与我们玩耍。他家有五个兄弟,从小学到初中都在读书,每周从家里背的口粮都很少,但他看到哪一位同学有了“困难”,总是要送给同学一碗粮食。在那个不富裕的年代,粮食可是最珍贵的东西。他情愿自己饿肚子,也不愿别的同学饿肚子。特别是他家郭家山沙地里出产的红苕很好吃,暗地里都给我吃了好几根,那甜甜的味道至今还留在记忆里。在南国县,我们哪一个不是从“苕国”里爬出来的。
有一回,一位同学半夜里生了病。老师寝室离我们学生宿舍很远,不能立即向老师报告。那同学痛得忍不住了,像杀猪似叫着,同学们从睡梦里醒来都吓傻了,裹着单薄的被盖不知所措。全水同学站了起来说,我们立即把他送到医院,医院里应该有医生护士值班。他又立即“点”了几个同学一起去。他用单薄的身体,硬是背起了那个比他重得多的同学,朝医院赶去。
半夜里,镇上的路灯早已熄灭了。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走一步滑一步,我看到他差点儿滑倒了。后来才知道他脚下滑了一下,他用尽力气稳住上身,结果脚踝被扭伤了,难怪他后来回学校时一踮一拐的。我们好不容易才把那位同学送到了镇医院,医生说,幸亏送得及时,如果再迟一会儿,一定就得转到“县医院”了。等我们的班主任何老师赶来时,生病的同学早已脱离了危险,正安静地睡去。何老师对郭全水同学的“果敢行动”和很强的“组织力”大为赞赏,当众表扬了他,并说他是“群众领袖”“可堪大用”。何老师古文功底深厚,又随口“胡诌”几句,背了几句《古文观止》里的句子,我们到底又累又饿,早已没有入耳,那些“金玉良言”随着微冷的夜风,飘到爪哇国里去了。但从此之后,我们同学里有什么困难,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郭全水。我们开玩笑说,他名字里有“水”,但做起事来一点儿也不“水”。
也许郭全水的“天赋”并不在学习的“分数”上,他初中毕业没能继续上学,看看自己的家庭状况,他也安于“现状”。回到了“山高河深”的李子岩,一步一步踩着祖祖辈辈走过的山路河沟向人生迈进。他家后山有一座古庙,传说是唐代大将郭子仪因陪护唐明皇路过西河修建的,老人们又传说这里的郭姓人家都是郭子仪的后代,那郭全水“定是”郭子仪的后代了。难怪全水同学有一点“武将”的勇猛,不喜爱“文学”。在一考定终生的时代,他当然不能有所作为。他只有默默承受命运的安排,踏上那曲折的山路,或是徘徊在碧波荡漾的西河旁。可他又不喜欢游水,甚至有点怕水,虽然他家旁边就是西河里绝佳的一个捕鱼场所——阴阳拐。很多农人在忙完了农活之后,喜欢到这里捕鱼。听说这还是姜子牙施的法术,祖祖辈辈的郭家人都感谢姜子牙呢。郭全水望着那绿澄澄的水心里就直打鼓,似乎那绿澄澄的水是西河里水鬼的眼睛。(后来,他却在西河水上做起“生意”,这当然是后话)。这让他心中十分不安,思考怎样尽快融入自己一辈子都要生活的地方。可喜的是,山那边一位漂亮娴淑的姑娘看上了他。他也早已听说过那位姑娘,姓罗,名菊花,他正需要一朵秋天里开得最灿烂的金色菊花来陪伴他这时晦暗的生活。他心里早就“乐意”了,经媒人一撮合,就爽快答应了。而山里的罗菊花也听说过他读书时的“英雄行为”和“高尚的人品”,也就一口答应了。那中间的媒人可就捡了一个大便宜,没有说上几句话就成就了一桩婚事,还得了三斤重的“刀儿菜”(川北农村习俗:选择最好的猪肉用来送礼的)。郭全水也想早日结婚,早点扎根农村,甚至早点“开花结果”。这就是当时农村孩子逃不脱的命运。
一晃,几十年就过去了。郭全水也在他那静好的岁月里踩出一条不平凡的路。
用现在的话来说,他就是川北乡间的一位中国标本似的农民。他似乎没有到沿海打过工,更不必说他像我们某位同学到了“美元”遍地的沙特挣过钱。他的足迹可能只限于南国县境内,尤其是升仙水库所涉及的邻县范围之内。我曾经问过他:你为何不离开家乡到外地去打工,那多逍遥自在呢?他说,从来没有想过要到外地去打工挣钱,不习惯外地的生活,不想进厂受“监工”看管,不想受老板的气。他说,我现在多“自在”,我就是我自己的“老板”,只要每天不偷懒,能挣多少钱就挣多少钱,“酒”钱是没有问题的。而他的职业呢?看起来也不是很“高大上”。
早年,在他老家“著名”的李子岩务农,耕种那几亩薄田瘦地,一年打下来的包谷和谷子(水稻)只能勉强糊口。他刚生下了一个女儿就不生了。因为他不想重复他父母的老路,他父母生了五个大小子,但还是一辈子没有“大富大贵”过。足见郭全水是一个极为有“头脑”的人,想什么问题都想得极为透彻。要是我们给他送上一个“哲学家”的称号,似乎比当年的“黑宋江”要聪明得多。因为,现在的郭全水身体长得壮壮实实的,红光满面,脸上也没有一丝儿皱纹。虽然他是一个农民,但头发经常理得非常整齐,煞似一位大城市里来的“教授”。我们看了谁不羡慕呢?他在我们心目中的形象更加“高大”了。
经济“困境”并没有吓到郭全水。幸亏我们的郭全水脑袋灵光,能够想出挣脱困境的办法。于是,他就到升寺镇上去卖油条,成了“郭油条”了。他幻想通过卖油条致富。因为我们山卡卡里的人喜欢吃油条,升寺镇又是川北一个大镇,除了几千上万的居民,每逢赶场天,远近四方的山民就把镇上那又窄又短的小街挤得水泄不通。人踩人的事件经常发生。有一年赶场天,不知是哪里来了一个“剧团”,由于人多拥挤,大家都想挤到前排把那位“漂亮”的“花旦”看个明白,结果把一个小孩子给踩死了。不到晌午时分,这件事就成了我们几百平方公里乡间的“爆炸”性新闻。这足以说明在镇上“炸油条”是一门“财源广进”的好生意。尤其是到了冬天,山里人赶场总是喜欢在早上来一碗油茶,香喷喷的油茶里就少不了那黄澄澄、脆生生、又大又“壮”的油条。对油条的需求量极大,我们的“郭油条”可谓眼光独到,看准了发财的“门道”。但对炸油条一门手艺,也有相当的“考究”,不是哪个人举手就能学好的。做生意,不是你的“调门”高:快来买哟,好吃得很!一旦没有“真才实学”,赶场人一口就能吃出来,二场那些顾客就是你喊破了嗓子他也不会买你的,因为穷怕了的山民们都是“精打细算”的人,大家包包里钱都捏得很紧,没有多少闲钱跟你玩儿。
由于他“学艺”不精,他炸出的油条总是不好吃,不是油条炸焦了就是油太腻了,不受大家待见,一锅油条从早到晚都卖不脱。他只能拿回家自家“消化”。于是他全家就以油条为食,早上吃油条,中午吃油条,晚上还是吃油条,吃得女儿翻白眼,吃得老母亲肠胃不适,也吃得老婆一肚子“鬼冒火”。他老婆可是对他顺眉顺眼了几十年了,这回可不干了。本来家里就十分紧巴,几个回合下来,他是“赔了白面又耗费油”,连本带利都亏完了。他老婆才动了真怒。本来家里就没有多少钱买油买面,还费了许多功夫,田里的庄稼一塌糊涂,结果一分钱都没有挣到,还把从郭家山顶上砍下来的柴火也给烧光了。全水怂了,直给老婆说小话,只差没有跪下。毕竟是“老夫妻”几十年了,我们的罗菊花怎么能因为几根油条的事与他杠上。全水也是真有福气,碰上了全天下心眼儿最好的老婆。他老婆虽然把他凶了一大顿,似乎要与他“算总账”,清算他的“失策”,“追究”他的责任,但转身进了厨房就给他炒了一桌子好菜,说是给他“压惊”,还给他打了两斤升寺镇上最好的白酒。我们的全水同学心里还在打鼓呢,说不定身上还在冒冷汗,这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说不定是一场“夫妻鸿门宴”给他“下套”呢。但无论怎么说,炸油条亏了本总是自己的错,但后悔也没有用,只能另外想些补救办法。自己本来就是一条“好汉”,郭子仪的“后代”不是那么容易就倒下的,怎么能被这点儿难住呢?他又突然想到同学们从前给自己取的一个雅号“黑宋江”,那我可不是梁山好汉么?碰巧的是他家山上有个地方也叫“梁山”,这岂不是“天作之合”,是老天爷给他送来的勇气。既然梁山好汉都要喝酒,他也何尝不大醉一回?醉梦里听老婆的“痛骂”“牢骚”,一定会像刘三姐的歌儿一样好听。于是,自己展杯,自饮自酌起来。这一晚,他一个人在昏黄的灯下,一边饮酒,一边思考,两斤白酒都快喝光了,屋外的夜风在不停地嘟囔着心事,月亮怕打扰他的兴致,早早躲到了郭家山树丛里去了,只有那条跟了他十年的老黄狗还守在他身边,鼻子里灌满了“酒气”,守护着他偏偏倒倒的影子。
提起“酒”,可是全水的“最爱”。他爱酒是出名的。不论赶场上街,还是朋友亲戚聚会,也不管什么场合,他总要“嘬”一口。要是天气稍好,或夏日初晴,或风和日丽,他的心情一下子就会飞起来。他就会对酒友说:巴适,再整一个!酒友们兴致也渐渐高涨起来,我们的全水的酒兴也翻江倒海起来,最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喝了一杯又一杯,一瓶又一瓶。夹菜的筷子不停地抖起来,说话也成了俄罗斯话的颤音,他还在喊:没事,再整一个!酒友们都虚了,因为他身边还矗立着他的摩托车,喝完酒之后,他怎么能再骑车回家呢?全水虽然酒醉,但也听出了酒友们话中的画外音,他是“酒醉心不醉”,他是“醉得明白”,他自称自己就是“当代景阳冈的武松”。饭馆老板也出来劝了,顺手拿回了他点的未开封的啤酒瓶。看看星光都显得疲倦了,小镇周围那些山们也躺在温暖的夜色中了,他才摇摇晃晃站起身,从裤腰带上摸下摩托车钥匙,在黑暗里摸索着摩托车开关。折腾了好一阵子,大家看着他把摩托车“点燃”,但都把心悬在嗓子眼上,他那像树叶一样飘飘荡荡的身子能把摩托车骑稳吗?
就在大家惊疑的刹那间,他那辆裹满泥浆的“火鸡公”早已风驰电掣狂奔而去,摩托车的前照灯喷出一道强光,如一把利剑,刺向厚厚夜空里的黑暗,也把我们的全水带到了数百米的远处。这时,大家才嘘了口气,也不得不佩服全海的“酒量”和“勇气”。令人惊奇的是,他从没有出过事,第二天一样“精神饱满”“谈笑风生”,像没事一般。同学们又送了他一个“酒仙”的绰号,他又成“郭酒仙”。如果他会写诗,我们就会把他与“诗仙李白”联系起来,可惜他只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经过一天的劳动,喝点酒解解乏无可厚非,即使有时喝醉了,也无可厚非。他不是什么“大官”“大人物”,酒醉失态也没有什么要紧。即使酒醉骑车,他没有撞过人,也没有伤及自身,我们也没有必要追究他“醉驾”的责任。正因为如此,每逢同学聚会,我们总会让他“醉”,让他在醉里“乐”一回,说出他的真心话,也会让我们每个人都“醉”在同学之间的友谊之中。
他老婆的那顿“酒菜”可真起了“巨大的作用”。他反复寻思,自己的“人生方向”在哪里?他的身体单薄,无法去工地抬石头;他身上没有多少劲儿,工地上挖土他也坚持不了几天。他总想做一个“体面”的工作来。对了,升仙水库里游客增多,游船也增多了。升仙水库到处都是水,河道密布,有水就有“水路”,有水路就要靠船,有关船的“业务”一定“吃香”。于是,他干起了“船业”来。同学们也无从考究他是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船业”来的,也没有人去认真深究。似乎他重新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技术高超的“造船人”。他说自学电工焊工技术,一边摸索一边总结经验。我们都疑心他那电工证焊工证都是“买的”,尤其是后来他的什么高级职称证也许是“天外来物”。但他干“船业”十年了,新造和维修的大小船只也有“无数”,那些船主们从没有说他的技术有问题,可见他的“造船技术”之精,业务“造诣”之深无人能及。
他在我们“水乡”名声是响当当的。他行船在水上,借着水上拂面的微风,总能听见对面开过来的船上,有人大声吆喝着跟他打招呼:老郭,哪里去!上次谢了!我们的全水就像我们初中课本上的一篇老课文,是写伟人的《挥手之间》那样“挥一挥”手,说:没事!没事!有事打电话!声调是那样沉稳,可真像“大人物”一样。说话间,两船早已擦肩而过,向相反的方向疾驰而去。水面上顿时来了一阵风,掀起了一片细细的波浪,我们的全水同学心里早涌出了“粼粼细浪”“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些美妙词语,但可惜嘴里就是说不出。说不出也不要紧,只要他心领神会就行了,足见我们的全水同学的生活中也不乏浓浓的“诗意”。
哲学家海德格尔说过:我们要诗意地栖息着。我们的全水同学可真与哲学家“相通”了。全水这时虽也有些诗意,可惜早年何老师教给他的几首唐诗宋词都丢到了太平洋去了。他只得对着升钟湖浩渺的水面喊道:啊!可爱的升钟湖,我要给你造几艘大船,我还要给你造一艘“航空母舰”……全水同学那“豪迈”的声音惊动了水面上悠闲飞翔的几只白鹤,它们迅速改变“航线”,扇着翅膀“嘎嘎”地叫着,飞进两岸密林丛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