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有人问我，再给你重新选择一次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我会回答，我选择永远活在十六岁之前。我宁愿生活能定格在我十六岁之前的每一天。
　　 十七岁刚过，我的父母就离婚了，他们争执吵闹的声音似乎能把天花板都震碎。小时候我真担心天花板会碎裂掉下来砸向我年幼的身体，但是现在我希望天花板碎裂，在每个房间里发出巨响，那样他们就能停止没完没了的争吵。
　　 我不懂为什么离婚后的母亲一无所有，为什么我们和父亲居住的那栋大房子不见了，它明明是真实存在过的，淘气的我曾经在墙壁上用马克笔画画，也在大理石地板上撒过尿。我有独立的房间，独立的学习桌，数不清的画本和图画书。
　　 可是一夜之间，这幢大房子就凭空消失了，仿佛它从未存在过，在垂泪的母亲身边，只有两个大的行李箱，像两只怪兽一样杵在母亲的脚旁。我追问母亲这一切是为什么，母亲只说了一句这不是你该管的事，你安心读书就行。
　　 你们都离婚了，我还怎么安心读书？我想反驳母亲。可她眼角的泪水让我动了恻隐之心，我不再追问，我想以后时间会告诉我一切。
　　 我失去了独立的房间，也没有学习桌，手办还有乐高玩具。每当我问母亲为什么，母亲都沉默不语，问多了我自己也疲累。终于她支撑不下去了，有一天她对我说，嘉豪，我决定带你去老家待一段时间……反正你也放暑假了。
　　 我点头，我知道母亲不仅固执，骨子里还很要强。我有心理准备，可当我站在垃圾横生的街道，我的视线所及都是拥挤的店铺，破旧的楼房。我不确定地问母亲难道这里就是我们要住的地方？
　　 我多希望母亲摇头，但她无奈地点头。我上楼的时候真怕把楼梯踩破了，天哪，没有电梯的日子，我无法想象今后的生活，更没有勇气面对。
　　 这楼比您年龄都大吧？我用纸巾掩住口鼻，以免灰尘肆意进入我的身体，我后悔没能提前戴上口罩。在省城我很少戴口罩，我身体健康，从小到大很少去医院。即使生病，抵抗力也强得惊人，都不用吃药，点滴更是从来没打过。
　　 姥姥会做各种美食，我幼年时她变着花样给我做好吃的，我的个头比同龄人都高大。而我母亲从小娇生惯养，她没有拿手菜。可惜姥姥在我十五岁就去世了，我想姥姥是不是知道母亲和父亲分手的秘密，所以她提前撒手人寰了。
　　 老楼房的一切我都看不顺眼，也无法忍受。夏季炎热，我打开旧式空调，空调启动时发出痛苦的呻吟，遥控器按键和失灵了差不多，要按好几次才能开启或关闭，而我早就汗流浃背了。
　　 我躺在床上，硬硬的木板床硌得我浑身难受，闷热笼罩着整个房间，我打着赤膊都挥汗如雨。老空调形同虚设，我感受不到一丝凉意。我无法再继续躺着，站起身，刚走几步地板就嘎吱作响，双脚走到哪里，哪里就有这种难听的声音，这种声音时刻折磨着我的耳朵。
　　 母亲反复和我说要忍耐，我还不到二十五岁，就要过这忍耐的人生吗？我讨厌忍耐，憎恨忍耐。假如有一把铁锹，我会将这个豆腐渣工程似的老楼房移为平地。
　　 恶劣的环境迫使我再次追问母亲这是为什么，母亲的脸上乌云密布，她一声不吭，似乎没有听到我的问话。
　　 我颓然靠在空白的墙上，算是无奈接受了这个无情的现实。
　　 我怀念过去的大房子，并不是我贪图享乐，那是我对家的眷恋。
　　 父母离婚了，而我的家也没有了。我和母亲重新组成一个残破的家，就像这个破旧的楼房般伤痕累累。
　　
　　 二
　　 我颓废了一段时间，不过我很快振作起来，让我振作的不是母亲，而是初恋女友刘梦莎。
　　 刘梦莎是我在这个沉闷落后的小城市里唯一的快乐，她像是我在这里生活的意义和欢乐源泉，它们吐着爱情的泡沫，令我沉醉其中不能自拔。
　　 刘梦莎的家庭贫困，她逛街不是步行就是坐公交。爱上她以后我也频繁步行和坐公交，公交车上都是出门买菜的老年人，他们望着年轻的我们在笑。
　　 我喜欢让她坐在我的前座，看着她长长的发丝在我眼前晃动，我贪婪地闻着她的发香。她的肩部线条优美，她有柔软的腰肢和沉甸甸的乳房。我想在这个小城怎么会有如此美丽的女孩，如果她出现在大城市，那是理所当然的，但她却来自小城市，和我一样居住在那栋岌岌可危的老楼房。
　　 刘梦莎总是莞尔一笑，她的笑容像是最灿烂的阳光。我盯着她白净的脸庞发呆，还有她诱人的曲线，包裹在轻薄纱裙下的身体，她美好得像一朵洁白无瑕的云彩。
　　 我毫不犹豫地打开速写簿，给她画了一张又一张的肖像画，我经常叫她我的蒙娜丽莎，她似懂非懂。当画到她挺立的胸部，我心旌荡漾，我想抚摸亲吻她，但是她是我的女神，我不敢亵渎她。
　　 终于有一天我们亲吻了，我试探似的轻吻她的唇，她热情奔放地回应我，我全身的血液顺着耳朵的两边剧烈地上升而燃烧着，她仿佛一只美丽的蝴蝶，在我的身边开启她的翅膀，一张一合，一张一合……我问她爱不爱我，她说是的，我爱你。
　　 我的速写簿上都是她的脸庞和倩影，她大方的摆好姿势让我作画，我夸赞道，你真美，我的维纳斯……
　　 她不解地问我维纳斯是谁，我一愣，她怎么会连维纳斯都不知道呢？
　　 母亲从不进入我的房间，她不会发现我的秘密，没想到我高估了母亲，她看到我给刘梦莎画的肖像画惊叫起来，反复质问我，这个女孩是谁，你们认识多久了？
　　
　　 三
　　 那时候我年轻气盛，以为会在那个阴暗潮湿的楼房里一直住下去，直到和刘梦莎地老天荒。真的，我还梦见我和她在这个破旧的房子里举行了婚礼，大家都在笑，只有我母亲在哭。
　　 母亲在进入医院做电梯工后确实心情愉快很多，脸上也越来越自信了。但我和刘梦莎的恋爱给了她沉重的一击，好像比她和父亲离婚还让她失望伤心。
　　 她咆哮着要我和刘丽莎分手，还骂她只是个高中生。母亲骂人不带脏，这也是我佩服她的地方。第一次领略母亲的咆哮，虽然她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歇斯底里过。女人歇斯底里其实就是无理取闹，而咆哮的母亲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恋爱了她不为我高兴却对着我咆哮，她不是应该为我高兴吗？难道要全世界的女人都和我划清界限，她才会相信我出人头地？我很气愤，开始与母亲对抗了。
　　 母亲骂我为了一个小城女孩放弃前途是最愚蠢的决定，我顶撞母亲您这是虚荣心作祟，您看不起小城市，但别忘了，您是土生土长的小城市人，只是在大城市摸爬滚打了混了个户口而已，您是省城人就高人一等吗？您凭什么看不起刘梦莎！明明没钱了您还把自己打扮成阔太太的模样，死要面子活受罪！
　　 我的这番话成功刺伤了母亲，她捂着脸泪流满面。我也有些后悔自己的语气重了些，可我就是不想和她道歉。她伤害了我的女友刘梦莎，这一点我不能原谅。
　　 况且我说的都是事实，在这个贫民窟里，周围都是社会底层人，清洁工，民工，拉货的，乞丐流浪汉……虽然大多都是俗气的家庭妇女。她们用廉价的粉底液将满是褶子的脸涂得像白老鼠一样，那层白里隐约露出几块真实的肤色，远远看去脸像被人打过一样。母亲却衣着讲究，妆容得体，戴着金银首饰。
　　 那个戴眼镜的老男人适时出现在我和母亲的单调生活里，他像一只和平鸽，总是能化解我和母亲的矛盾。我从没看过他生气或者愤怒，他的脸上永远挂着笑容，他说话也是轻言轻语的，音量克制而适中。他的身上有乙醚味，母亲告诉我他是一名救死扶伤的主任医生。他能看上母亲我并不奇怪，母亲配得上他，母亲是名牌大学硕士，又是省城户口，虽然徐娘半老却还有几分残存的姿色，她礼貌有修养，或许在老男人眼里，我母亲就是一个美人。
　　 不久，主任医生升职为医院的副院长，他马上就会成为我的继父。母亲言传身教，她对我说人找对象只能往上找，不能向下兼容，如果我选择了刘梦莎，就是向下兼容。
　　 可我爱刘梦莎，她也爱我，如果我离开她，她以后怎么办呢？
　　 我和母亲对抗，我闹，这时继父发话了，他说嘉豪，你成年了，该学着成熟一点。成熟，是的，我应该成熟一点。我听从了他的话，那不是我给他面子，而是他把我当成一个男人，成年的雄性，这是两个成年男人的对话。可母亲总把我当成一个孩子，只会对我歇斯底里和咆哮。
　　 我冷静下来，作为过来人的继父也许是对的，而且他处处为我着想，就算是我父亲，也不会有他这种见解，文化人到底不一样，几句话一针见血，能透过现象看本质，而不是对我发号施令，把我操控在手，好像我是一个小学生。
　　 这次是真的要搬离小城了，我竟有一种前所未有轻松的感觉。
　　
　　 四
　　 三十岁时我和另外一个女人结婚了，我不得不承认刘梦莎有点肤浅。我的妻子和我一样名牌大学毕业，博士，我们在学校里是人人羡慕的一对金童玉女。
　　 婚后我和妻子相敬如宾，她爱我关心我，是一个称职的贤内助，她比我还关注我的工作以及一些生活细节。我在外面时间久了她也不会频繁打电话发消息打扰，她从不担心我会着了哪个年轻女学生的道，做出背叛或不道德的那种事。
　　 我终于有了一个完整的家，我把母亲给我的一套房子卖了，和妻子加点钱又购置了更舒适的大房子。我们的生活越来越好。母亲偶尔帮我们带带孩子，她悄声对我说如果你当初选择了刘梦莎，你就不会有现在的成就……
　　 我尴尬地说妈，您能不能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我很心满意足，可我的妻子为什么不能像刘梦莎那样热情奔放地吻我呢？晚上我提出这个问题，她红着脸看我半天，好像我是一个陌生人。然后她说，嘉豪，你怎么说这些啊？
　　 我的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似的噎住了，我只想和妻子更加亲密，没想到她是这种态度。我扫兴极了，关了灯，胡乱入睡。梦里刘梦莎又闯了进来，她委屈地问我为什么不去找她，为什么言而无信？她骂我是骗子渣男，而我内心愧疚不已，她的眼泪搅乱了我的心。
　　 梦醒后我长时间地发呆，我才三十出头，就要过这样平淡的夫妻生活了吗？我像一名所向披靡的勇士，我的生活需要火一般的热情。
　　 妻子是爱我的，儿子出生之前，我们很恩爱。可是为什么孩子出生以后她就变了呢？她把更多的爱和关心给了儿子，而忽略了我这个丈夫。我不能和儿子争风吃醋，在和妻子几次沟通无效后，妻子的冷淡降低了我的热情，每到晚上九点十点，我都自觉入睡。我宁愿在梦里和刘梦莎相会，也不再期待妻子的到来。
　　 有时候妻子会主动靠近我，我都以各种理由婉拒，例行公事令我厌倦，我的生活里缺乏激情。
　　 我也想过某一天或许会和刘梦莎相遇，不然我不会一次次梦到她，说到底我对她心怀愧疚，是我辜负了她。她几年前和我谈恋爱时正值豆蔻年华。
　　 后来在咖啡馆看见刘梦莎，我仍然吃了一惊。几年未见，她变得更成熟漂亮了，一头长长的大波浪，风韵十足。我迟疑着要不要和她打招呼，她却如一只无声的猫咪一样向我走来，她自信大方，伸出手说嘿，嘉豪！
　　 我客套地和她握了握手，她说远远看着像你，又不敢认。又加一句，你还是那么帅！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说是吗？
　　 然后我们互相打量，似乎都在观察对方这几年的变化。
　　 她听我说已经结婚生子，眼神黯淡了一下。然后她若无其事地说我就是有一个执念，想看你生活的省城有多么繁华，在这里一年多了，省城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不自然地笑笑，不知道这话题该不该继续。她看出我的尴尬，主动说和你开玩笑的，怎么，不请我吃顿饭吗？
　　 当然。我忙说，荣幸之至。
　　 吃饭时她仍在悄悄研究我。我感受到她投过来的热情眼神。我接住了这个眼神，盯着她目不转睛。
　　 我们毫无悬念地走进一家酒店，我和她彼此熟悉默契，仿佛我们从未分过手一般。我压住她的时候，她娇俏地笑，嘉豪，别忘了你有老婆孩子！
　　 我停止了所有动作，时间似乎静止了。她看我不动了，突然扑上来发疯似地吻我，边吻边说嘉豪，你当我什么都没说！
　　 我推开她，理智迅速回来了，我说对不起，我不能背叛我的家庭。
　　 后来我告诉她，从少年时期我就没有安全感和归属感，父母离婚后我和母亲总是在搬家，每一次搬家都预示着接下来的生活会更加糟糕……哪怕我现在功成名就了，已经有了完整的家庭，而那些生活阴影像雾霾一样挥之不去。
　　 她听后很动容，她说她的父母也经常为了钱争吵不休，只是她的父母没有离婚，但他们早就貌合神离。她问我到底有没有爱过她，我承认说我爱过，可现在我只爱我的妻子孩子。莎莎，过去是我对不起你，你要我补偿的话我会尽力弥补，但是抱歉，我不能给你我的爱。
　　
　　 尾声
　　 刘梦莎没有要我补偿，她说嘉豪，我对你的意难平这一次重逢已经弥补了，而我也不能伤害你的妻子……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就算遇到也只当个陌生人……
　　 几年不见，刘梦莎还是那么善良。她不愧是我的第一个女人，我们的初恋是彼此记忆中最珍贵的。
　　 我们走出酒店，往相反的方向各自离去，从此以后不会有任何交集，我和她终将陌生如初……
　　 远处的路灯已经亮起，我该回家了。我似乎看到妻子温柔的微笑和儿子可爱的脸，而过去的种种，将永远埋藏在我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