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一块土地(散文)
一块地不大,一亩二分地,至多一亩三分地。在朱崴水库上游,紧挨着一大片草甸子。草甸子的水很深,不小心踩进去,一时半会拔不出来脚。像沼泽,又不完全像。比较生动的是这个水域聚集着成千上万只野鸭,它们群居在此,起飞时,黑压压一团。降落也是,像一颗一颗石子落在水面上,水草茂盛,常年没有被人类践踏,很原生态。一块地在我们手里活了二十年,举家迁徙到庄河城之前,害愁了,关于一块地的去留问题,我和老刘商讨许久。老刘的意思,交给堂哥打理,也不收租。只要土地不荒芜,我持不同意见。堂哥是首先不假,他经营着两个草莓大棚,有时间种地?老刘说,问他要不要,不要另作处理。我觉得此言不差,老刘吃了早饭,就骑摩托车去堂哥家。八月末,堂哥肯定在大棚里忙乎。快栽草莓苗了,堂哥堂嫂在平整土地,深翻细挖,将土质重新调试一下。撒进鸡粪,每个大棚都有一口井,不是早年的敞口井,属于直筒井,小小的圆口,容下一个人。放入水泵,一到这个节气,堂哥家的活分外多,我与老刘是正儿八经的配角。从平整土地到开始栽植,直至结束。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堂哥没少帮助我俩,不能不讲究。离开村子,也是考虑孩子读中学,将来在何处发展。九零后们不可能回村庄说心里话,我也不想走。在村子里呆了四十年,怎能说走就走了?包括老房子,老房子里的瓶瓶罐罐,桌椅板凳,老座钟、碗筷、烟笸箩、针线板子,袜板儿、顶针等等。以及梨树,杏树,犁铧、锄头、镢头,土篮子……更放不下的是一块一块,记录着我生命轨迹的责任田。
老刘在堂哥大棚内堵住他两口子,堂哥双手扶着翻耕机,在翻地。新鲜的泥土,夹杂着一股鸡屎味,扑面而来。堂嫂撅着屁股,在用手捏碎泥坷垃。翻耕机突突,突突突响。老刘没吱声,寻思等堂哥翻到地头,再说。堂哥也不想停下来,急吼吼的。老刘知道堂哥是翻完自己的,还得去翻别人家的。翻耕机在德胜沟屯,也只有四五台,堂哥不是无偿给人翻地,柴油也得钱买。精力,时间不也是钱吗?堂哥的翻耕机包了好多家的大棚,除了翻耕大棚地,对方的玉米大田也是堂哥的活儿。老刘不好像根木头桩站着,他拿来倚在大棚后墙上的八尺耙子,弓着腰帮堂哥堂嫂搂地,平滑地块,下一步就是用翻耕机起垄。
老刘做这个谈不上行家里手,也不比堂哥逊色。日上八竿子,快十点了,老刘穿着的蓝色背心,全湿透了,汗珠子和泥尘粘贴在脸上,脖子上,老刘抹了一把脸,汗水落进嘴里,呸呸!又咸又苦。
堂嫂叽叽笑,指着老刘一张大花脸说,成子,你今中午想吃什么?老刘说,吃口就得了,不挑。堂嫂说,要不冰箱里有一把蚕,洗干净的蚕,我再拔一棵白菜,白菜炖蚕吃。老刘说,行的,你说了算。
堂哥爱抿一杯散篓子,老刘在堂哥家的饭桌上,说了那块地的事儿。堂哥说,忙不过来,忙不过来。你给别人种吧,我不挑理。
老刘说,哥,嫂。该说的我说了,地也给你们了,你们没空捯饬,我只能给其它种了。
实际上,堂哥是嫌弃这块地不肥沃,薄地。沙质土,不耐旱。碰到干旱少雨天气,种得农作物收成不好,搭上人力物力,不划算。堂哥堂嫂摆弄大棚也有三十来年,常在生意场走来走去,早学会算计,比较了。不利于他的人和事,他敬而远之。一块地因此,被冷落,被嫌弃。堂哥不接纳,总得有人接手。老刘就问东院的三婶,老刘不问三叔,老刘清楚,三叔说不算,家里家外,三叔就是牛马,勤勤恳恳耕耘,播种,收获就可以了。大事小事,三婶总舵主,老刘从后院来三叔家,自己搬了一只木头板凳,坐在三婶家屋门口,三婶在一个簸箕里搓玉米穗子,玉米粒金灿灿的落在簸箕里,老刘说,三婶,你们吃饭了?三婶说,都几点了,还不吃饭。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说吧。老刘噗嗤笑了,老刘说,我是来送好东西给你俩的。三婶眼珠子一亮说,哎呀,你说说看,啥好事?老刘一偏屁股,坐在炕沿上,我这不是想搬走了,大沙坝那一亩三分地,你和三叔捡着种,我也不收什么租金,别撂荒了即可。三婶从炕上摸起一根牙签,戳戳牙花子,戳出一坨韭菜。老刘看了一眼,忍不住想吐,赶紧将视线转移到他家窗台的两盆海棠花上。三婶说,不是我说风凉话,如今个不是实在亲戚哪个也不愿摊手土地,谁稀罕种地,累死个人,春夏秋没个闲空儿,到头来收个千八百斤玉米,卖几个吊钱。老刘挺不耐烦的,土地白白给人家种,还拽上了。这么说,三婶不想种?行,我去别处看看,要不租出去。一亩三分地还不得给三百四百的。
老刘起身就走,三叔急眼了,啧啧,大侄儿,你可别听你三婶瞎咧咧。这地,你不嫌弃,我们就捡着种。放心好了,不会荒了。三叔把老刘拉在炕沿,重新坐下。麻溜炒两菜,俺爷俩喝一杯。
三婶也不拽了,屁颠屁颠进厨房炒菜了,一会儿,一股子炒辣椒的味儿,顺着敞开的门,窜了来。呛得老刘不由打了一个喷嚏。
就这么着,大沙坝的一亩三分地有人代管了,老刘如释重负歇了一口气。
一块地,就这么改姓了,其实也没改姓,还是姓刘。在大沙坝另移其主的第十年,也就是前年,老刘回老家,打电话给堂哥,说,他要回去一趟,祭祀祖宗。堂哥爱答不理,老刘心生烦恼。堂哥和我们家的关系,历来很好。怎么就沦落到爱答不理的地步?老刘给堂哥打电话的目的,不是为了蹭那一顿饭,好歹老家有个归路,有个驿站,歇一歇脚。以往堂哥不这样?老刘开车回德胜沟,拎着一箱五年陈香酒,八百一十六元,十二瓶,半斤装的高粱酒。坐在堂哥家木头椅子上,大哥一个劲抽红塔山烟,老刘就问,到底发生什么事儿,我慢待你们了?大哥沉默着,空气很燥,大嫂迟疑老半天,说出实情。还能为什么?你说,你家那一块地给别人种,也不给你兄弟种,胳膊肘往外拐。谁不生气?
老刘也是急性子,属驴的,嫂子一说,老刘火冲天灵盖。他腾的站起身,不是,大哥大嫂,你俩搞清楚了,我们没走那会儿,对,八月二十号,上午八九点钟,我来你这儿,先问的你们种不种大沙坝的地,大哥,你说种不过来,你捯饬大棚没时间。日头这么高,谁撒谎谁随着日头落。
大哥自知理亏,编排说,是吗?我记性不好,忘了。老刘说,你忘了,我没忘。人在做,天在看。堂哥没再叭叭,嫂子急忙打圆场,行了行了,你哥最近几年累得,记忆力下降,你瞅瞅,抽屉里一堆一堆的药,哪天都得吃药。腰腿都不好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宰相肚里能撑船。
老刘这才消了气,问问,大哥大嫂,你俩真想种,说准了,我立马收回来。赶上冬天了,田里玉米大豆也收回仓了。
大哥说,那好吗?三叔三婶种好多年了。老刘说,我的土地,我说了算,也没签什么合同。
老刘跟三叔提起大沙坝那块地,要收回。三叔没打哏儿,毕竟,这块地是我们的。
兜兜转转一块地经手好多人,好多家,土地不东不西,种什么因,结什么果。土地干净的像一张白纸,任凭岁月沧海桑田,你在与不在,土地都在。这块地成了我们通向村子的桥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