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母亲的口袋
　　 女老板将一叠崭新的红色钞票展开在我的眼前，我的眼睛亮了，像有两簇火焰在里面跳动。女老板涂着红色指甲油的手指将这些可爱的钞票递给我说，这是你的工资。每次看见那一张张红色的百元钞票，我就会看见各种各样的手指，我深信只有手指才可以揭示钱的价值，只有手指才可以告诉我钱的价值。
　　 我激动地接过钱，女老板提醒我再数一下。她说你没有手机，我特意从银行取现金给你的。我点头向女老板道谢，我确实是要感谢她，感谢她收留我，并给了我可以糊口的工作。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钱，足足有三千五百块，那是我的全部财产。过去我只在母亲的口袋里见过钱，但那些钱都是皱巴巴的毛票，一张百元大钞都没有。是的，我看见母亲从她的一个衣袋中抓出了一张皱巴巴的钱，皱巴巴、脏兮兮的。但它仍吸引着我，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希望我的手指能夹起那张皱巴巴的钱，让它展现在晃动的阳光之下，我想看清楚钱的形象，我想看清楚钱为什么会脏，我想研究它为什么与手指接触以后就会变脏。
　　 于是，我想方设法地寻找一个机会，一个将手伸进母亲口袋里的机会。我知道白天无法实现我的愿望，只有晚上母亲下班回来，我才有机会下手。母亲是这座城市汽配厂的一名工人，她总是早出晚归，迈着步子从家门口走出去，直到暮色降临，母亲就会准时到家。
　　 母亲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脱下外衣，那个口袋就在外衣的一侧，母亲将外衣丢在卧室，卧室就是母亲和父亲睡觉的地方，也是他们吵架的地方。
　　 我盯着那件外衣被挂在衣帽架上，口袋朝着卧室门口的方向。我瞄准了母亲进厨房的机会，像一只猫一样悄悄窜出来，我的动作敏捷，想要把那个口袋占领。厨房里弥漫的油烟味呛了我一下，由于油少，铁锅中冒出刺鼻的味道，每次都是这样，母亲只敢用少许的油维持她的炊烟生活，不过，这确实是一个好时机，我的机会来了，我窜进母亲的卧室，然而我看到了这样的景象：父亲已经在我之前进了房间，他的手正伸进母亲的外衣口袋，他抓出了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慌忙装进了自己的兜里。
　　 我的父亲是一名游手好闲的男人，他不学无术，没有一技之长，这已经是整个小区都知道的事。因此，母亲和父亲的一次次战争也就这样开始，父亲因为贫困而暴虐，他每次和母亲吵完架都会狠狠地揍我，我被他的拳头经常打得眼冒金星。父亲已经失业，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业的，总而言之，他已经失业很久了。他抓住那些皱巴巴的钞票之后才发现我在看他，他晃动着瘦削的脸颊，自从他得了糖尿病以后，他的脸和身体就变得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巴尖尖的，一副神经质的模样，衣服上充满厚厚的灰尘，就像他手中的钱一样脏。他从我眼前消失得那样快，像一只老鼠从门外迅速溜走了。
　　 那一刻我便没有勇气走到那个口袋旁，我失去了勇气，失业的父亲动摇了我的愿望，我知道那个口袋中皱巴巴的钱已经被父亲全部缴获，父亲拿钱去哪里，没有人知道。
　　 钱，在那一刻仿佛失去了意义。
　　 我忧伤地收回了我的愿望，同时也收回了我的手指，我听到母亲在厨房中咳嗽，那天傍晚，母亲很快就发现了口袋里的钱没有了，就像她的梦不存在了，她开始发疯，这种发疯状态使餐桌上的饭菜失去了味道，也使我的胃失去了任何饥饿的感觉。
　　 钱已经不存在了，已经从母亲的口袋中消失，这当然会令我的母亲发疯，没有钱，母亲就失去维持家庭生活的任何手段，没有钱，母亲就束手无策，因为她是母亲，她是女人，她想用那些皱巴巴的钱维护她的尊严及活下去的意义。
　　 我打消了触摸钱的念头，虽然我很想把它们据为己有，去街上哪怕买个雪糕吃也是好的。可我不想看见母亲发疯，我知道对母亲来说那些钱充满着生活全部的意义。
　　
　　 二、逃离贫困的十九岁女孩
　　 我十九岁时，家里越来越穷。贫困仿佛是一个巨大的窟窿，生活里似乎张开了一个窟窿，不论母亲如何在厂里劳作，都填不满这个窟窿，母亲哭着说这样的家就是一个无底洞。
　　 我已经丧失了从母亲那个口袋里去接触抚摸钱的欲望，钱是什么，钱给我们带来欲望，有人说过，让人丧失天真的不是接触了异性，而是因为认识了钱。从我们看见钱的那一天开始，我们就知道钱会带来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母亲千辛万苦地保护她那个口袋，发现钱不在以后会发疯，这就是为什么我的父亲一次次地拿走母亲的钱，这一切都是因为钱在左右着他们，他们在为这一切而存在时早已丧失了天真。
　　 而我丧失天真了吗?这一切就是贫困，无论我怎样在小区里绕来绕去，我仍然在想着这样的情景，父亲又一次将手伸进母亲的口袋里，母亲就会发疯，我已经受不了这样的画面与场景，于是我经常到外面去，外面是街道和商铺，我的口袋空空，什么都不能买，为了不让我的那份天真在面对贫困消失殆尽，我用我十九岁的青春在抗争。
　　 时间在这个城市之中悄然而过，我快毕业了，然而我无法看见希望，我所有的希望就是母亲不会发疯。
　　 星期六晚上，母亲又一次发疯了。钱，仍然是钱，父亲再一次从母亲那里拿钱，母亲余额里的钱都不见了，各种余额已经清零。余额是母亲全部的希望，是母亲发疯的根源，可我的父亲再一次丧失了良知，他趁母亲睡熟了把她的余额都转到自己的手机里。
　　 这个夜晚，母亲发疯的身体几乎碰痛了我的每一根神经，我蜷缩到墙角，望着每一种易碎品都在变成碎片，母亲还用她的头去撞墙，我从没见过她这么激动，我看见了血，从母亲头上流出来的血，我惊慌失措，然而，我害怕接近母亲，我缺乏走到她身边的勇气，我从我的房里中抓住了我的包，那是一只不起眼的旧布包，我的全部衣物还有三十块钱，这是我攒了很久的钱。
　　 我背着包，趁着母亲的头仍在渗血，趁着母亲眩晕倒地时，我逃离了这种贫困交加的家庭，跨越了门、阴影和门缝中的蜘蛛网。我回过头去，这是漆黑的夜，我从不害怕这种漆黑，不害怕茫无边际的道路，我只是害怕回过头去再一次看见我的母亲在发疯……所以，我逃走了，远离了发疯的母亲，一事无成的父亲，我迷惘地迈开年轻的步伐，试着走第一步，第二步，第三步……我的人生开始了。
　　 这是朦胧城市的边缘，我已靠近了这边缘，我有灵魂吗?我问自己，我看不到我的灵魂存在，我一点也看不到灵魂到底有没有在我身上，哦，我才十九岁。
　　 十九岁的我逃离了家庭，仿佛行走在森林迷失方向的动物。我的脚步坚定，虽然不知道究竟该往哪里去，这就是我的十九岁，豆蔻年华的十九岁。我的鞋子落在地面上，这是城市边缘的轨道线上，这意味着我快要接近城市的心脏了。
　　 城市应该有它自己的心脏，城市的心脏像我摸不到的谜，它跳动，是因为它承载着几十万几百万人的身体，在这身体之中，也有我的身体，我想靠近城市，把我年仅十九岁的身体献给这个城市。
　　 我并没有跑出去多远就碰到了人行道还有马路上的围栏，红绿灯交错，和高楼大厦的霓虹灯相互辉映，这世界有时候像一只迅速滚动的齿轮，有时候又像一种平面，上面有一群蚂蚁在向前驱动……城市是那么大，穿越了一条街道，又会出现另一条街道，晚霞已经消失了，而我的十九岁仍然不停地穿越在马路上，凭着十九岁的勇气，我渴望就此穿越下去。
　　 我抬起头来，尽管我可以从容地一次次穿越马路，但当我仰起头，我看到的是陌生，那耸入黑暗深处的高楼使我的身体显得如此渺小，我看到大楼下面浮动着人影，那些看不清楚表情的脸以及人影，那些让我无法分辨的脸，他们的脸在一座大楼下浮动，事实上是在行走，因为一座大楼太高，他们要走很长时间才能走出来。
　　 我也在楼下行走，我的影子似乎比所有人的影子更纤巧一些，我沿着大楼的阴影慢慢地接近那些强大的基石，也许是石头，也许是花岗岩，天知道是什么，总之是一种异常强大的东西，这就是城市，到处都是高楼大厦，我愿意在楼下行走，我愿意在这里走过去。
　　 大街上有许多陌生人，一种我从未感受到的陌生就像清风一样扑面而来，夜晚，已经在我通过一幢幢大楼之后降临，夜晚对我来说意味着迷茫和无家可归。
　　 在夜里，不知道为什么，每一个人的影子都会显得特别的小，夜晚好像罩着一层纱，一层朦胧神秘的纱。除了夜空的笼罩之外，还有路灯，它们照亮了我的脚，使我的脚在路灯的牵引下可以尽情地朝前走。
　　 我之所以走，永无休止地在城市的夜空中穿越马路，是因为我不知道何处是我可以停留下来的地方。这就是我的陌生，置身在一座城市是因为我无法寻找到洞穴，每一只蚂蚁即使在城市穿越爬行也可以找到它们的洞穴，那些看不见的蚁洞，所以我不可能轻易地找到我的洞穴。
　　 现在我明白了，每个人都应该像蚂蚁一样拥有属于自己的洞穴。一只洞穴可以收藏好自己的身体、痛苦、呻吟、情绪等等，我现在明白了，因为我没有自己的洞穴，所以，我才漫无目的地行走，不知道应该走到哪里，不知道哪里有收留我身体的洞穴。
　　 这时我感觉到了疲倦，我坐在台阶上，那些台阶迎面而来时，我寻找到了一个座位，每个人在人生的种种时刻都离不开自己的座位——这是因为座位是人生的某种停留之地，我现在就停留在石阶上，不止是我，还有别人，对我来说他们就是陌生人。
　　 许多陌生人坐在台阶上，我抬头看去，我看到了这样的情景：一男一女正坐在台阶上接吻，还有一个中年男人正打着电话。夜风吹来了，它吹拂着我的嘴唇，我的唇有一天会不会接吻，这个问题让我看到一种幻觉：我的唇并没有在接吻，而是微微地仰起来，一滴雨水进入了我的口腔。
　　 这种幻觉给我带来了一种空洞的快感，因为我无事可做，我既没有洞穴也没有方向感，所有这一切都在使我的身体变得疲倦无力。
　　
　　 三、没有归宿
　　 台阶不远处有几个垃圾桶，一个人引起我的注意。这个人从垃圾桶中寻找一只只废酒瓶，这个情景我好像在电影中见过。我对人生的种种体验，都来源于电影院和电视剧。那个人把肮脏的废酒瓶拎出来装进她手中的一只口袋，那只口袋不知道有多脏，她好像有四十多岁，像母亲一样的年龄，却比母亲更加沧桑与衰老。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的全部注意力就在那一只只废酒瓶上，这些被别人扔在垃圾桶里的废酒瓶可以给她带来生存的勇气和生存下去的权利。
　　 我坐在台阶上看着她，我已经失去了行走下去的力量，然而，她吸引了我，她生存的方式也吸引了我。我开始跟随她的影子，从进入城市以后，她的生活方式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她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收着废酒瓶，她的目光都在城市的垃圾桶中游离。
　　 她可以寻找街道上的垃圾桶生存下去，而我完全迷惘，被巨大的黑暗所笼罩，更不知道如何去生活，尽管我可以替自己寻找种种借口，比如，我才十九岁，不可能像一个经验老道的人一样寻找到自己生活的方式，然而，没有人听见我的借口，没有人看见我的十九岁，没有同情的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所以，尽管这借口存在着，它没有意义。
　　 我已经饥饿了许久，我的口腔很长时间没有咀嚼食物，这一切都是那样真实的笼罩着我，所以，我跟在收废酒瓶的女人之后，她生存下去的手段吸引了我，我想研究她在这个夜晚会到哪里去。
　　 她缓缓地走着，用一根扁担挑着两只口袋，那一只只废酒瓶在口袋里碰撞着，任何物与物之间都会产生碰撞的机会，这声音被我听见了，这声音也许会在夜色之中飘拂着，一座城市的耳朵会不会听见这声音。
　　 我不同情这个女人，因为我连同情的权力都没有，在这个夜晚，我比她更悲惨，也更迷惘，她还有那根扁担和两只口袋，还有那碰撞的废酒瓶，而我却一无所有。
　　 正是这种一无所有，使我可以接近任何人，我跟随她，前面的这个女人使我看到了一种生存方式，一种活下去的生存方式。
　　 因为我缺乏自己的生存方式，所以我跟随着她，在这其中，我已经看见她一次又一次地靠近了一只只垃圾桶，看见了她捡到了一只只废酒瓶。慢慢地，她肩上的那根扁担变得沉重起来，但她仍然往前走，我根本不知道她会到哪里去，仿佛跟随她就能使我找到勇气和目标，所以，我仍然跟在她身后。
　　 她走了许多条路，这些路线像蛇一样盘旋在她的生命之中，每个人都会寻找到自己的归宿，这个女人她的归宿之地在哪里?我从未有过归宿感，所以我才跟在她身边，担着那两只装满废酒瓶的口袋，她一直往前走，仿佛走就是一种寻找归宿的方式，我知道，凭着我困倦的感觉，我知道夜已经很深很深了。
　　 夜色笼罩在她身上，她钻进了一座桥底，我不知道我用怎样的方式跟随她进入了桥底，总之，这是我个人的方式，是我年仅十九岁寻找目标的方式，因此，我就这样跟着一个从垃圾桶中收废酒瓶的女人寻找到了一座桥洞，当她放下那根扁担，我听见口袋中的空酒瓶剧烈地碰撞了一下。她蜷缩到了一个避风港湾，她似乎钻了进去，这就是她的归宿之地，我站在外面，随即我同样也寻找到了栖居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