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绛溪】那棵大松树(散文)
我们自然村有个很少叫的名字——西坪。我小的时侯西坪只有六户人家,属于第一生产小队,队部在东坪。东坪与西坪之间有一条常年流水的山沟,我们西坪人叫东沟,东沟的西侧是一段高约二十多米的麻叶岩断崖,断崖顶部较为平摊的一片土地就是西坪。
听老人说,那段断崖及其两侧的山坡上曾长着密密麻麻的荊棘灌丛和很多已经成材的黄檀、柘木、柞树等珍贵树种,可惜在“大炼钢铁”时砍伐贻尽。我记事的时候,还有半坡密密的麻栎灌丛,将通往东沟的那条小路遮掩的走路都困难,沟底尚有几棵很高的枫杨树和六棵两人才能合围的栗子树。当然,最惹眼的还是断崖顶部那棵大松树。
那棵松树主干通直,五米多高,胸径七十厘米左右的样子,褐色的老树皮剥落后露出褐红色的新皮,看起来生命力还很旺盛。由于常年雨水冲刷,大部树根都裸露出来,盘错交结成网状,最粗的一条房檩粗细,弯成了“U”字型,像一只弯曲的手臂环着大树,表皮的颜色和质感与树干没什么区别,看样子已经裸露了很多年。三层成伞骨状排列的侧枝形成球缺状的树冠,远处望去很像是插在村头的一把大伞。树冠底层有两条侧枝横伸探跃,像两条腾空欲飞的虬龙;而那些小的枝条,已经不像年轻的松树枝那样挺直有力,而是弯弯曲曲,树叶也又细又短。站在树下仰望,枝叶覆盖的底部则是密密麻麻的枯枝和往年的松果,但远处看却依然郁郁葱葱。如只论树的形态,我感到黄山的迎客松、黑虎松、泰山的迎客松等都不能与之比美。至于那棵松树的年龄,爷爷辈的人都说他们记事时就已经那么大了。后来才知道,那是一棵本土野生的赤松。
大松树是画一样的风景。春天,大地还在沉睡,万木尚未苏醒时,它身披绿装傲立在村头,像一位忠诚的哨兵守护着我们的家园;当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时,它也悄悄吐出黄红色的花序,像满树的花烛;冬天,它有时在寒风中虎啸龙吟,有时雪压枝头不屈不挠,正像陈毅《冬月杂咏》里的“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最美最有画面感的风景在夏、秋。夏、秋雨水充沛,东沟里的涓涓细流变得水丰流急,及到大松树所处的断崖下,在一巨石旁形成了一帘三米多高的瀑布,流水呼啸着跌落到下面带凹槽的岩石上,形成了一个白浪翻腾的水汪,那是姑姑姐姐们捣衣洗头的最爱。站在远处放眼西坪,蓝天丽日下绿树簇簇,草屋幢幢,巍巍青松矗立崖巅,崖下弯弯流水穿石过隙一路欢歌,一帘瀑布洒珠泻银———多么和谐的田园诗画!我喜欢看崖上青松与崖下瀑布的对语,一静一动让人联想起俞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我常常被那壮美的景象情不自禁,无数次站在大松树下放声高歌:“弯弯的流水(呀)蓝蓝的天,绿油油的草地(呀)青青的山,美丽的花朵(呀)遍地开放,太阳的光辉(呀)照耀着咱……”
大松树的树头一半遮掩在断崖上,一半遮掩在断崖顶的平地上。那片平地可能以前曾做过麦场,早已寸草不生,平整坚硬像场院。那里是我们几户人家去小队队部以及与东边那个自然村来往的必经之路,也是村人上下北山的必经之路,人们路过那里时,都喜欢在那里坐一会儿,与相遇的人有话无话地寒暄几句。我们那几户人家的大人们,则习惯出工前在那里小聚,抽着旱烟谈谈农事或是扯些天南地北的闲话。
大松树下的那片平地视野开阔,站在那里可以环视大半个山村,在那个联络全靠喊的年代,那里就成了队里的“瞭望台”和“呼叫站”,如果有事情要和在地里干活的人联系,就站到大松树下那块平整的石头上,放开嗓子大声的呼叫,那声音会传的很远很远……
夏天,这里是女人和孩子们的乐园。由于大松树树荫浓密,又没有虫害,奶奶大娘婶子姑姑姐姐们有空就三三两两的来到大松树下,听着东沟哗哗的流水,沐浴着阵阵清风,或是嘻嘻哈哈的家常里短,或是哼着“六月里呀,热天气呀,谷子(那个)秀了穗呀,高粱(那个)晒红了米,今天(那个)队里放了假,趁着闲空纳鞋底……”那首小曲儿,搓麻线,纳鞋底,行鞋帮,缝补过冬的衣裳。小孩子们则在一边玩石子,捉迷藏,玩个尽兴。
晚上,那里则是男人们的天堂。盛夏时家中闷热蚊子多,我们小孩子爱凑热闹,吃过晚饭就拿着麦秸编织的凉席,在大松树下的平地上一顺着排开,看着浩瀚的星空,心随神往地听大人们讲天上的故事……
大松树下也是我们家族举行祭司仪式的地方。除夕,我们要在那里举行请先人仪式,正月初五要在那里祭火神和山神,每年正月十五的夜晚,五爷爷家的堂二叔都在那里放自制的烟花,惹得近邻都去观看。我们喜欢站在那里看灯。天黑以后,散布在南北山坡上的人家和坟地里就陆续亮起点点灯火,有的三三两两,有的亮成一片,远远看去,漫山遍野明明灭灭,扑朔迷离,如梦如幻,似入仙境。
大松树是我们那个自然村的名片和标识。方圆十里八村如有人问我家是哪里,只要说村头有棵大松树,人家就知道是哪个村。大松树又像灯塔,村人出门归来的时,远远看到它,就感觉到了家的温暖。记得我八岁那年,母亲让我和弟弟去外祖父家请我姨,返回时,我们走走问问,感觉十八华里路总也走不到头,当终于看到了村头的那棵大松树时,就像婴儿见到了母亲,一种温暖踏实的归属感油然而生,一下把全身的疲劳忘的干干净净。
上世纪的“十年浩劫”,不仅是文化、思想上的浩劫,对古树名木也是一场浩劫,加之有几年天灾肆虐,致使大批古树名木被毁,附近几棵极具文化价值和观赏价值的千年古木,都在那个时期消失。
那棵大松树也历经磨难。随着根部的水土流失,大松树的生存环境越来越差,更多树根裸露了出来,我们那些拾柴的顽皮孩子还趁火打劫,看到那些像在油脂里浸过的裸露树根就忍不住想刨两镢头,当然也没少挨大人的呵斥。三叔为了阻止水土流失和防止人为破坏,一声不响地找了些石头,在松树裸露的根部垒砌了一段一米多高的护墙,像给伤痕累累的根部做的包扎。我们小孩子因他的行动而觉悟,从此也就再没打过大松树的注意。
祸不单行。七十年代初,家乡发生了大面积的松毛虫害,山上的黑松有些地方被成片吃光,多亏政府和当地林场组织人工捉拿,利用飞机撒药等,才保住了上万亩的黑松林。也可能是大松树离黑松林比较远的缘故,当时并没有发现虫害,也就未采取预防措施。
一九七三年,当山上的黑松又萌发出新芽叶的时候,灾难降到了大松树的头上。眼看着树叶一天天减少,在生产大队做木匠的二叔着了急,将勾兑的农药一勺一勺地使劲往松树头上抛洒,但因为松树太高,所及者不到一、二,终究没能挽救被松毛虫们残食的命运。
有一天,大树下去了两个人,其中一个肩上扛着大据。八十多岁的三奶奶和七十多岁的五奶奶听说有人要杀大松树,抄起烧火棍就颠着小脚跑到松树下,哭诉着哀求:“这棵树已经陪了我们大半辈子,和我们这里的老人一样,你们就让它自己老死吧!要不,就等我们这些老人都死了后你们再杀也行啊!”大松树得以暂时留了下来。
第二年,五奶奶病世,那棵大松树的枝叶也已稀稀落落。秋天,我从学校回家的路上向大松树的方向张望时,没看到大松树,因此一踏上村头就急急朝大松树奔去,看到的只是一个黄土坑和被人劈过的半截树柞。我在黄土坑前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看到残留的直根深深地扎在坚硬的片麻岩沙石里,当时我想,那些树根是用了多少年的气力才滋养出了那棵高大的松树。
此后,每当我外出回家行至过去能看到大松树的地方时,还总是有意无意的抬起头向大松树的方向看上一眼,脑子里下意识的想象出大松树的模样;每当我驻足曾被大松树遮掩的那块平地,一种人去楼空,怅然若失的心绪就溢满心头。
呜呼!我心中的那棵大松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