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忆】凡女遇奇(自传体散文) ——一个人的“大学”系列之一
美国作家马克·吐温说:“远离那些企图让你丧失雄心的人吧。小人经常如此,而真正的伟人会让你觉得你也可以变得伟大。”
其实,在人生的任何一次有着重要记载的际遇,都是有预兆的,或许,那是上天的委派,为我一个人开设了一所大学,大学校长、教授一人兼,他的名字叫孙光明,一生编、导、演60部影视剧和舞台剧,是《三国演义》导演之一。
我记得,我和我的恩师孙光明,二十年来不断鸿雁传书,其受益如饮甘露,像久旱的秧苗得到春雨,像石中之玉被恩师一点一点开掘。其间我曾经做过一个奇怪的梦,这个梦就像一个美丽的童话――
那夜,我变成了一个孩童,我坐在四面环山的沟谷里,山就像森严壁垒的城堡,我双手托腮仰望蓝天白云,孤零零地坐在一块石头上,四周没有人,连一只鸟兽也没有,天地静得一丝儿声音也听不到,山上开着各种野花,没有风,蝴蝶落在花蕊中啄花,好似一幅广阔的油画,是一种静态美。忽听山腰上有一扇石门“咚咚咚”响了几下,石门就徐徐绽开,里面出来一个酷似圣诞老人,他来到我身边迅速高大起来,身后是蓝瓦瓦的天空,我仰头望去,他正低头微笑着看我。我摇摇他的腿,上面就哗啦啦掉下若干食粮,我高兴得像一只雀儿,满地捡着食物吃,那些食物都是我没有吃过的,甘甜清凉。吃完了,我仰头再摇摇他的腿,他就从嘴里吐出和前面不一样的食资,我吃得好愉快。这样翻来覆去几次,我吃饱了,突然头脑清醒,身轻如燕,像鸟一样飞起来,站在老人的肩膀上,啊!我从小儿变成巨人,大半截身子直穿云霄,我能看到广袤的大地,能听到优美的音乐……醒来后,好像耳边还隐隐盘旋着悠扬的乐声。
此后,我告诉恩师这个梦,我说这个巨人就是老师恩师哈哈大笑,然后说你本身就是个艺术品。
20年后回想起这个梦,这个境幻仙子送来的幻境是我与恩师最好的释义。我要做一个精神价值的创造者,但我却是精神的饥饿者。我是一颗文学种子,可我却没有足够的储备走向它,急待有一个施肥浇水的园丁。
1994年的8月份,我应邀到河北邢台写了一部关于养路工生活的电视剧《路情》,恩师接本执导。这个标题似乎也成了一种寓意,它预示着我以后将有一位不是父亲胜似父亲的文学导师不离不弃的相伴,不再那么孤单,不再那么害怕……
这不是“路情”又是什么呢?
起初的时候,我觉得也不过就是一次普通的编、导合作关系,前期完工,我便走了。
月余后,河北邢台公路局请主创人员回去举行《路情》的首播仪式,我与恩师再次相逢,得以有了倾心交谈的机会,更广泛地谈论影视艺术的特点,其实对于这个形式,我还是个门外汉。恩师说,拿到剧本一看,就知道专业和业余的区别。我脸红了,这是我执笔的第二个剧本,完全无师自通,自然是业余中的业余了。
可恩师以为我是专业编剧。说结构颇为独特,影视没有足够的长度,谁也不敢用散点式结构,你就敢用,每个人出场不多,一出场人人都个性鲜明,各自的语言特征不同,但文字表达容易,画面就得考验导演的本事了。
我抿嘴偷笑,其实我只靠直觉写,没有太多安排,养路工提供的就是散点故事,他们是群体,可分布在各个路段发生的甘苦,只好用散点,但路是主线。
恩师说,影视艺术,演员塑造形象的三大动作:形体动作、语言动作、感情动作。编剧只是故事,台词的一个提供,不能写满,要给导、演留有充分的发挥余地。
哦,我即想到文学艺术留白的技艺。
恩师说,你很有艺术灵气,编剧在三个动作中,语言动作最为重要,你的台词十分生动。比如剧中的光棍,最忌晚上提女人,他说:黑天瞎火的,别总是女人女人的,老挑逗别人想不道德的事……
恩师说到这儿,哈哈大笑,说“挑逗”和“不道德”用得好,非常智慧。苦涩中带点幽默,粗人说雅话,既符合人物心理,又与身份有了反差,语言达到轻喜效果。妙!类似这样的语言很多。不错!就像钱钟书的《围城》,在特殊情绪中骂人,把“他妈的”骂成“他母亲的”,什么效果?文人想骂人也得变个字眼表示与粗人有别。
哦,我写的时候从没想这么多,经过这么一分析,原来有这么多的效果啊!
恩师说,天才就是自然流露,不矫揉造作。
我再次脸红了!什么“天才”啊!“地才”也不够呢!但对这个定论我显然欣喜若狂,我做不到宠辱不惊,我高兴得一夜未眠。尤其出自“名导”之口,他说得有理有据。我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好像是有了一点儿沾沾自喜。那当儿看天是格外的蓝,看地格外的美,看人格外的亲,看恩师呢?就像一幅写意画,那种美是从气质中散放出来的。恩师在众人面前,无论见到谁都会给予点头微笑,什么样的场合穿什么样的衣服,仪态儒雅,谈吐不俗,给人以敬而不畏之感,随意而不失风范。恩师本身就是一个内蕴深厚的文化符号,能看得出恩师是绝对的精神贵族。
从来没有感觉到如此的风和日丽,心中的淤积都化为畅通的清泉。亲爱的读者,我说出这个秘密可不能笑我哦!为了呈现我艺术心灵的成长,我不想掩饰我任何一个时段的心理,若要说我当时是多么胸有成竹,淡定自若那才是假话。我觉得恩师把我的艺术心灵照亮了!给了我信心。那天晚上聊天,我说我很蠢很笨,我妈妈就是这样看我的,没有人认可我,我觉得活下去的勇气都没有,如果人类排队我一定是倒数第一。
恩师说,其实这是你对自己的怀疑。你的艺术潜质很好,只是你还不知道。我是通过合作感受到了你的创作灵性,所以我是你最真实的一面镜子。这其中有一个重要基础是,你要相信自己。你的本真、单纯、灵悟,别人未必有。作品中的感情是从心底里流出来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实感人,这是一个写作者最珍贵的精神气质,你最大的能力是对世界对人的真切热爱,不掺任何杂质。你笔下的人物就像你的父母姐妹,而不是生造之人,彼此没有隔膜。你没有背负任何条条框框,能看出你并没有多少理论基础,你靠直觉写,靠真诚的感情写,真能生善,善能生慧,慧能产生奇迹,这是学富五车的人未必能做到的。越是单纯的人就越接近上帝之门,越是单纯的心就越接近文学的本质。
我张大眼睛,说我有这么多好处吗?
恩师说,听说过苏格拉底的故事没有?古时候,苏格拉底常常垢头秽面露宿街头,有人站着看他,他就说:“去,别挡住我的阳光。”他常常语出惊人。别人都把他的话传来传去,他自己却不知其价值。有一天他去厕所,听到两个人在议论他,说你有学问,你能有苏格拉底那么有学问吗?苏格拉底一听,方才知自己原来在别人眼里是很有学问的人。历史上类似的例子很多,要“认识你自己”!这也是苏格拉底为人类提出的命题。现在我把这句话说给你听。
可是,我又怎能和这些伟人相提并论呢?
恩师说,伟大的人都是从渺小中成长的,有名人都是从无名中走来的。你把这个未知交给时间去证明。
我当时一会儿疑惑,一会儿兴奋。对!证明我自己。
现在想起来,这样的点化和鼓励,在我那个时候的人生关口,起到了无与伦比的作用。而我的单纯和本真也是恩师二十年护佑才得以保留的。
恩师说“本真”是智慧之源,有人被世俗红尘蒙蔽后,终其一生都未必能找回来。
我虽然还不知道“本真”与“智慧”的关系,但恩师的出现如一道闪电,照破我生命的黑暗,供给我极大的力量。然而,三天后这一道闪电消失了,回到现实中,重新嗅到世俗的味道,我陷入了更大的黑暗、孤独、困顿、迷茫……
我常独自一人回想恩师那些话,这样仿佛电源重新接通一样。然而“认识你自己”需要坚定不移地实践。可是写出的作品不知投向哪里,想起一位编辑弹弹积满灰尘的稿子心不在焉的样子;又想起另一个编辑醉酒失态的状况我就怯懦了!一个没有建立起自信的人,一经否定就会怀疑自己。这是造成孤独的重要原因,这个时候我特别需要外力的扶助和鼓励。
可我又成了孤儿。
恩师是电源,但我这个灯泡不亮仍然无效。我知道决定因素仍然是我自己。我想起我和恩师临别时互换了名片,他对所有欢送他的人挥挥手说,再见!常联系。然后对我说,写出好剧本争取再次合作。
大家共同哎了一声。我不知道别人,我点头应是时,把“常联系”记住了。现在想,按照通常的习俗,也不过就是一句客套话,但那时的我把它完全当真,跟踪追击!
数年后我问恩师,当时您只是一句客套话吧?我却当真了。恩师不置可否地笑了,说“当真”好啊,不然就错过了缘分,当然,是缘错不过。我也没料到上天给我送来一个女儿,是我暖暖的小棉袄,我讨了大便宜。恩师说这话的时候很是惬意。
“常联系”的时候,我们还是很“同志”的感觉。我称恩师孙导,恩师称我亚珍女士。可是我和恩师从没有交谈的隔膜,我给他去信吐露我的苦恼,讲述我的苦难经历。
他就鼓励我说,伟大的作家都有苦难,司马迁没有被阉割的耻辱,也许不会写出《史记》,陀思陀耶夫斯基没有被流放之苦,也许就不会成为灵魂“手术师”。苦难可以培养人的意志品格,苦难是作家的温床。作家的前景是:有才华还要有胆识,不要怕挫败,是金子总会发光,总有伯乐识得千里马。发表了作品寄来我看,共同分享你的快乐。
我获得了恩师的许可,欢乐得像起飞的雀儿,生命在黑暗中绽放。当时我把长篇小说《碎片儿》分成几个中篇发在《乡土文学》,其中一篇《哭泣的山梁》刊发后寄往武汉,恩师已退休,收信不便,师娘成了我们的传递员。
我在信中说,如果忙,不急着看,全当茶余饭后的消遣吧。嘴这么说,心却日日盼望回言。其实这也是我初探文学的脚步,作品还从未有人评说过。我日日跑到传达室等信,总是等邮递员分发完最后一份邮件,确定没有信我才离开。那一夜,我梦见南来的雁,排着“人”字形的队列冉冉飞在蓝天上,嘴里叼着信,那么多雁子为我抛下了铺天盖地的纸片,如同飘飞的鹅毛。第二天,我果然就收到了恩师的信:
亚珍:你好!
给你打过几次电话,家中无人接,是否电话机出了故障,或全家外出了?
今年夏天是我最难熬的一个酷热季节,《西藏风云》经费迟迟不到位,把我困住了。身边的同志说不该再推别的片约了。我也过分看重此片题材了,因西藏是我的第二个故乡,情结难以消解。我的心声不断地说:再耐心等待吧!今年是拍不成了,接通知到成都也是协助集资,对西藏的一份特殊感情,导演也参与额外负担。
《乡土文学》收到了,“哭泣的山梁”让我掉下眼泪,我又一次享受了你的语言才华,主要感受如下:
一、这是一部沁人肺腑的生动作品(相对片段),不管你是否意识到,他展现了你开阔的胸怀,做到了具体意识融入整体意识之中,即:把具体形象置于历史的、文化的背景下刻画,取得了厚重深邃的品格。这种融入的观念非常重要,使作品的角度、描述等,与平庸有别。
有些不成功的作品,看来不乏地方色彩,但败于它的主题局限在一时一地的实情。成功的作品首先在于作者能将特定的人物、情节、语言等,放在社会大背景中去思考、去体认,抓住了要害——完成了赋予普遍性的主题,“哭”属于后者,所以它成功了!看来作者只有消除和尽量减弱狭隘意识,才能发现具象中许多实在而深刻的意义层面。
“哭泣的山梁”使我看见了一个特殊时代的悲剧如何投影在一个孤苦的小心灵上,反之,这面小镜子映照出了一个“大时代”的内核,这段辛酸的社会史不容再复现了。
当然,就我而言,作为赏读者,首先是审美,对“哭”的美的感觉,若“哭”中的人物、细节以及穿透心灵的语言未在我的感觉中存在的话,我也难以进入理智的体悟了。“哭”浓浓地饱含着沉甸甸的历史文化情结!我就落泪了。
二、我再次感觉到了你的语言魅力,写小说就是写语言,你能找到每个句子最好的语言。如:“临别时妈妈低着头,好像她脚下有永远看不完的东西”“姑姑说,衣服是穿破的不该洗破”“吃酸枣不该吐核、说这也能充饥”“放走男人,院长点锅烟做出沉思状,颇有几分干部的模样,但神色依然陶醉”“和我一样孤独的月牙儿”“惊得鸡飞狗跳猪哼哼”“我被这两个老人撕扯着也禁不住哭了”“将攥热了的五分硬币和两个熟鸡蛋塞给我”“大娘……说罢就哭,用大襟捂着脸,一只手用力推我一把”等等等等,这些语言不仅是外在的生动形象动作,更是心灵世界的揭示。的确,最好的语言只有在小说里出现,镜头难以完成这文学的魅力精华,这是眼睛看不见的,只能用心灵去探索获取!我联想到最好的镜头在影片里,导演应该像作家一样去寻找一个最好的画面!
三、与上述有关,语言不仅仅是语言本身,而也刻画了人物性格,以及所处的特殊环境(人物关系、规定的情境等),它抓住了人物和环境的特征,并统帅着总体特征,二者统一,使之典型化,在细节最小的面积上集中了最深刻的思想和感情,使作品通体生辉。
我认为总特征就是主导性格,局部特征就是性格的侧面。二者有主从,不分割,更不能缺一,否则人物就有非议了。《三国》中的曹操形象完整其缘在此,刘备的特点是仁德,但局部特征往往有悖于主,难怪有虚伪之嫌。诸葛亮的总特征是智慧,但局部特征写得过神,不免鲁迅说他“近似妖”。要典型就得特征化,即抓住最传神的东西去写。“哭”即如此,从头至尾是“神”抓住了我。所以我说:形象就是神像!当然,这神像出现在小说中要靠语言技巧美去完成了,在影片中要靠造型技艺美去完成了!
四、我难以想象你有那么坚实的记忆力,37岁居然还清晰地保留着真挚的童心之情,更可贵的是能用现在成熟了的理智力开掘出童年时代的生活层面下的黄金般的底蕴,将具有特征的原始材料加工成艺术的真实!当然,这和你日趋成熟的语言技能和灵巧是分不开的,它使你走向感觉的感染世界,而不是纯理智的概念领域。你找到了生活与艺术的角度差,这与影视剧作是相通的,望今后在剧本创作中,成为更上一层楼的艺术的真实情节的创造家。
五、“哭”的时空转换很巧妙,心理逻辑的流畅带出情节“转场”,非常自然。看来你有足够的才能把握小说中心灵时空的变化,我很赞赏!
我还没有发现“哭”有什么缺憾,这不是偏爱,的确是直感。望见《碎片儿》的全貌,再有连载就寄给我,我想你也愿听我的再次评说吧。
好了,就写到这里吧,望你刻苦上进,不断取得新成果!
祝你:顺利安好!
问全家好!
孙光明
1998年10月14日
我躲到一个地方如饥似渴地读了一遍又一遍。看后,我已是泪流满面……我仰望着苍穹,仿佛又看到梦中那个酷似圣诞老人的浮雕,我品尝了第一顿来自恩师赏析的文学美餐……

通过《路情》剧本的创作过程,展现了艺术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理念。佳作,让人深思回味。感谢陈老师带来的精彩美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