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三的下午，抱着一摞沉重资料的我走在大中路步行街上，汗水滴在了我手里的牛皮纸的档案袋上，尖尖的棱角硌得我的胳膊有些生疼。此时的阳光已经把步行街上的仿古瓷砖晒得发烫，远动鞋鞋底的灼热感顺着我的脚踝就往上爬，恍惚间竟让我想起了二十多年前的那个秋老虎肆虐的季节。同样是这样一个大热天，奶奶牵着我的手，走在这条步行街上。当时这条街还都是泥土路，路的两边根本就没有没有这么多亮着灯的商铺，只有三家搭着帆布棚的门市部。如今想再拉着那双手，却只剩下空落落的怀念。
　　 要送的业主单位在步行街尽头的那栋写字楼，路过街角的那个小广场时，脚步忽然就沉了。这里比记忆里更加开阔了，曾经挤在道路两边的小吃摊早已经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则是铺着浅灰色地砖的步道，就连风吹过仿佛都少了几分局促感。旁边的景观水池清澈见底，偶尔能见到几条红色的小鱼在里面欢快地游来游去，我用我的指尖轻轻触碰池子里的水，被太阳晒得都已经不那么凉了，我忽然就想起奶奶坐在摇椅上，手里拿着蒲扇，边摇边说“万物都有他们的活法”。那是我刚上高中的那个秋老虎肆虐时节，全家还在为爷爷的离开而伤心难过，奶奶便会用这话来安慰自己，也安慰我们。
　　 离业主上班的时间还有好久，我把档案袋摆放在旁边的石凳上，蹲下来就去捡水池边的鹅暖石，一颗、两颗、三颗……突然指间猛地一颤，只见鹅暖石堆里躺着只脏兮兮的灰色铁皮鸭，不仔细看还真看不见。我把铁皮鸭放在水池里清洗干净，只见洗净后的铁皮鸭被太阳一照竟然散发出了耀眼的光芒，看样子刚买不久，应该是哪个小朋友无意间掉的。看着这只铁皮鸭，我想起了二十几年前，奶奶就在一次赶集的时候，买了一只与这只模样差不多的揣在蓝布包袱里带回家给我。奶奶用粗糙的手掌擦了又擦，才递到我面前说“看奶奶给你带啥好东西了”。
　　 “奶奶，你看它会摇摇摆摆地走呢！”我上好发条，蹲在地上看着铁皮鸭在地上蹦来蹦去，脖子一伸一缩地，小翅膀还不断扑棱着。我两个手托着下巴颏，眼睛就那样一眨不眨地跟着铁皮鸭转，奶奶在一旁都笑出了声。“咔嗒”一声鸭子停下了，我抬起头看向奶奶，晃着她的衣角说：“奶奶您看，它刚才差点跨过了门槛呢！”奶奶伸手把我耳边的碎发别到了脑后，手里还带着刚晒过太阳的温度：“是呀，跟我们震宇小时候学走路一样，晃着晃着就跨过了那道坎呢！”我挠了挠头一脸的不解。我抓起铁皮鸭重新上好发条，继续托着下巴蹲在地上，等着看它再“晃”一遍。爷爷坐在旁边一直没说话，只是偶尔站起身来伸手摸摸我的头。
　　 奶奶也就是对我如此地“大方”，对自己和爷爷却是非常地苛刻，给我买铁皮鸭、扯布做衣裳时，她连眼睛都不眨，可她和爷爷的衣服，却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她总说“穿在身上不冷就行了”。有次我看见奶奶在昏暗地灯光下缝衣服，手里拿着的是爷爷那件肘部已经磨破了一大块的蓝布褂子，她从衣柜抽屉里找了块颜色较相近的旧布，一针一线地仔细缝着。“奶奶，您和爷爷怎么也不买件新衣服呀？这件都破成这样了，还能穿吗？”我抬起头问她，她笑着摸着我的头：“新衣服没有旧衣服穿着舒服，再说，省下来的钱可以给你买多好吃的好玩的呢。”
　　 后来我上初中了，可爷爷的身体却是越来越差，但他始终记得我的铁皮鸭。那次他坐在摇椅上，拉着我的小手说道：“等你初中毕业了，爷爷再给你买个更大的”。可等到我初中毕业后，爷爷就病倒了，那个暑假刚过，爷爷就走了。葬礼上，我抱着那只已经有些生锈的铁皮鸭哭个不停，奶奶不停地拍着我背，自己却已经是泪流满面，还不断地安慰我：“小震宇，咱们要好好的，你爷爷在天上看着呢。”送完爷爷后，我去了外地读高中、大学，那只铁皮鸭我就一直摆在宿舍的台子上，发条早就已经坏了。每次放假回家，我都会拿出一个软布仔细地擦上面的灰，然后再用一块旧布包着，藏在行李箱拖回家。对我来说，它更像是一枚能带来安心的“护声符”。奶奶总是会早早地站在门口，攥着我喜欢吃的烤红薯，看见拖着行李箱由远到近的我，激动地眼睛都放光：“小震宇，可算回是来了，你先歇歇，饭马上就熟。”
　　 大学毕业后，我特意找了份离家不是很远的工作，心里就盘算着，这样就能多回家陪陪奶奶。可没想到，这样的日子也就也只过了几年，她就永远地离开了我。奇怪的是，铁皮鸭却也莫明其妙地消失了，是不小心落在了公交在台上，还是被哪个小朋友玩丢了，我想了很久。如今的我还常会回老房子，只是门口再也没有那个攥着烤红薯的身影，也没有爷爷架我肩膀时的温度了。那次我在老房子里整理旧物件，翻出了爷爷的旧茶杯，杯身还裹着厚厚的锈迹，我蹲在水龙头下，用丝瓜网和软抹布一点一点擦洗干净，倒上一杯开水，白色的雾气就慢慢地漫了上来，恍惚间，我似乎看见了爷爷奶奶就站在雾后面对着我笑。
　　 这次路过广场时看见这些绿植和水池，奶奶的话和爷爷的承诺瞬间又翻涌了上来。风轻轻地拂过池面皱起了许许多多的波纹，好像映着奶奶坐在摇椅上的模样，她一边摇着蒲扇一边说“万物都有他们的活法”，声音虽轻却很有分量；旁边修剪整齐的绿植下，又仿佛看见了爷爷蹲下来摸我头的影子，他说“等你初中毕业了，爷爷再给你买个更大的”。送完资料再次来到广场，行人都已经没有了，只剩下了两个系着红领巾的小男孩蹲在池边捞鱼，塑料网兜将水面划出了无数浪花，忽远忽近。
　　 我没有急着走，就坐在广场边看着那两个小男孩捞鱼，忽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爷爷陪着我蹲在泥巴路边逮蛐蛐的场景。我把那只铁皮鸭放在掌心轻轻地摩挲，阳光落在了它的身上，反射出了“有点晃眼睛”地光，恍惚间我听见了奶奶笑着说“咱震宇的鸭子真亮”，也看见了爷爷用那打满补丁的袖口蹭过我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