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叶思敏把最后一份销售报表塞进文件夹，抬头看了眼办公室挂钟——已经晚上十点半了。
　　 写字楼里静悄悄的，只有销售部还亮着几盏灯。
　　 她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打开手机，屏幕上是妈妈三小时前发来的消息：“敏敏，什么时候回来？你王阿姨说要给你介绍个对象，在事业单位上班，人特别老实。”
　　 她没回复。不知道该怎么回。
　　 干房产销售这行五年了，从被人晾在售楼部门口连瓶水都要不来的新人，混到现在带着二十多人团队的主管位置，叶思敏觉得自己把该见识的不该见识的都见识遍了。
　　 尤其是那些男人，口袋里刚有几个钱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看完样板间就想着把她往酒店里带。
　　 “叶主管，还不走啊？”陈炎从门外探进头来。他是团队里的老员工，业绩中不溜秋，但人缘好，和谁都能打成一片。
　　 “这就走。”叶思敏关掉电脑，收拾包包。
　　 陈炎没离开，反而走进来，靠在她的办公桌边上：“听说你要辞职？真的假的？”
　　 叶思敏点点头：“累了，想回老家。”
　　 “别啊，你这位置多少人盯着呢。你要一走，上面肯定空降个领导过来，兄弟们都不习惯。”陈炎递过来一杯还温热的咖啡，“喝点提神，晚上还得熬夜写报告吧？”
　　 她接过来，没喝。
　　 这行干久了，对别人无缘无故的好意总是心存戒备。
　　 “临走前还得出差一趟，”叶思敏叹了口气，“总部让我带你去新城区分公司，熟悉一下他们那边的新楼盘。”
　　 陈炎眼睛一亮：“那不错啊，听说那边项目挺大的。什么时候出发？”
　　 “下周，去一周。”叶思敏站起身，把咖啡扔进垃圾桶，“谢谢你的咖啡，不过我晚上喝这个睡不着。”
　　 陈炎脸上闪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又被笑容取代：“明白明白。那出差的事，我来订票订酒店？”
　　 “行，你安排吧。”叶思敏拎起包往外走，“对了，听说你最近谈了个大客户？”
　　 “差不多吧，做建材生意的，可能要在我们这儿买整层办公楼。”陈炎跟在她身后，“要是这单成了，我得请你吃顿大的。”
　　 “等你成了再说。”叶思敏按下电梯按钮。
　　 电梯门关上那一刻，她看见陈炎还站在办公室门口，脸上挂着那种销售员特有的、恰到好处的微笑。不知怎的，她觉得那笑容有点假。
　　
　　 二
　　 一周后，叶思敏和陈炎抵达新城。
　　 分公司派的车在半路抛锚了，两人只好在路边打车。正是早高峰，网约车排队到五十多位。
　　 “这可咋整，第一天就迟到不好看啊。”陈炎焦急地看着手机。
　　 叶思敏没说话，直接走到路边伸手拦车。几分钟后，一辆黑色SUV停在她们面前。
　　 “师傅，去金融中心那边顺路吗？”叶思敏上前问。
　　 车窗摇下，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男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左右，穿一件浅蓝色衬衫，袖子随意挽到肘部，露出一截结实的小臂。
　　 “金融中心？我正好要去那边办事，上车吧。”男人笑道，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
　　 叶思敏犹豫了一下，陈炎却已经拉开后座车门：“太感谢了，哥们！我们车抛锚了，正着急呢。”
　　 上车后，男人从后视镜看了他们一眼：“来出差？”
　　 “对啊，来分公司一周。”陈炎接话道，“我叫陈炎，这是我们主管叶思敏。”
　　 男人点点头：“关耀。关心的关，闪耀的耀。”
　　 “这名字霸气。”陈炎笑道，“做什么行业的？”
　　 “做点小投资。”关耀轻描淡写地带过，转而问道，“你们是来做那个新楼盘项目的？”
　　 叶思敏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打量着车内。
　　 车很干净，没什么多余的装饰，只有后视镜下挂着一枚小小的围棋棋子，随着车辆行驶轻轻晃动。
　　 “叶主管对我们这行很熟悉吧？”关耀突然点名问她。
　　 “还行，干了几年。”叶思敏简短回答。
　　 接下来一路，大多是陈炎和关耀在聊天。叶思敏偶尔插一两句，大部分时间看着窗外。这行干久了，她对陌生人有种本能的警惕。
　　 到地方后，关耀递过来一张名片：“这边我熟，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叶思敏接过名片，简单看了一眼——某投资公司总监。她从包里拿出自己的名片递过去：“谢谢你的顺风车。”
　　 关耀接过名片，仔细看了看才收起来：“希望有机会再见面。”
　　 下车后，陈炎看着远去的车尾，吹了声口哨：“这车不便宜啊。人也挺帅，是吧，叶主管？”
　　 叶思敏没接话，只是快步走进分公司大楼。
　　
　　 三
　　 接下来几天，叶思敏忙着带陈炎熟悉新楼盘情况，同时做交接工作。
　　 她确实打算辞职回老家了，这些年的打拼让她身心俱疲。上周去医院检查，医生说她有轻度抑郁和严重的胃病，甚至早年间人为流产过多，身体上的后遗症创伤更加明显。
　　 “都是压力大的典型症状，”医生低头开着药方，“你得学会放松，不然吃药也没用。”
　　 放松？叶思敏不知道什么叫放松。做销售这行，就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停不下来。每个月清零重来的业绩考核，手下二十多号人等着发工资，而且公司越来越高的销售目标，为了完成业绩，她不得不与老男人苟且一番……她有时候半夜醒来，感觉自己喘不过气，随时都有可能死去的感觉。
　　 第三天晚上，分公司同事组织聚餐。吃完饭，有人提议去KTV续摊，叶思敏推说自己头疼，想先回酒店。
　　 “我送你吧，”陈炎拿出手机，“正好关耀约我喝酒，他就在附近，可以顺路送送你。”
　　 “不用，我自己打车。”叶思敏拒绝。
　　 但陈炎已经拨通了电话：“喂，关耀？对，我们在东门饭店。叶主管不舒服想先回酒店，你方便送一下吗？好，那我们等你。”
　　 十分钟后，关耀的车停在饭店门口。
　　 “真不用麻烦，”叶思敏对陈炎说，“你们去玩吧。”
　　 “不麻烦，”关耀已经下车打开副驾驶门，“我正好没事。”
　　 路上，叶思敏一直看着窗外，没怎么说话。
　　 “工作压力大？”关耀先开口。
　　 “还行。”
　　 “你们这行不容易，尤其是女性。”关耀声音很温和，“我有个表姐也是做房产销售的，经常听她说起。”
　　 叶思敏没接话，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到酒店门口，叶思敏下车道谢。
　　 关耀却也跟着下车：“稍等一下，后备箱有东西给你。”
　　 他拿出一个小纸袋：“听说你胃不好，这是本地一种特制姜茶，养胃的。我表姐常喝，说效果不错。”
　　 叶思敏愣住了：“你怎么知道我胃不好？”
　　 关耀笑了笑：“前天和陈炎通电话，他随口提的。别误会，我就是顺便带一点，不值什么钱。”
　　 叶思敏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谢谢，多少钱我转你。”
　　 “不用，朋友之间。”关耀回到车上，“晚安，叶主管。”
　　 回到房间，叶思敏拆开纸袋看了看，里面确实是几包姜茶。她泡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姜茶下肚，整个人都暖和起来。
　　 手机响起，是妈妈发来的语音：“敏敏，那边工作顺利吗？什么时候回来？你王阿姨说的那个男孩子，我看了照片，挺面善的，工作也不错，国企单位的……”
　　 叶思敏放下手机，长长叹了口气。回老家，找个老实人结婚，也许就能逃离现在这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可是，真的能吗？真的甘心做到吗？
　　
　　 四
　　 接下来几天，关耀时不时出现在叶思敏的行程里。
　　 有时是恰好在分公司附近，送来一杯热咖啡；有时是知道他们加班，特地送夜宵过来；有一次，叶思敏偶然提到想给父母买点特产，关耀直接开车带她去了本地人才知道的老市场。
　　 陈炎总是有意无意地撮合他们：“关耀这人真不错，有钱又不摆架子，关键是细心，对叶主管你可真是上心。”
　　 叶思敏不是小姑娘了，这些年在职场摸爬滚打，见识过各色男人。起初她对关耀的殷勤保持警惕，但慢慢地，防线开始一点点地松懈。
　　 关耀从不越界，举止得体，聊天时总能恰到好处地接话，也不会过分打探她的隐私。和之前那些急不可耐的男人完全不同。
　　 出差第五天晚上，分公司工作结束后，关耀请他们去一家高级餐厅吃饭。
　　 陈炎吃到一半接了个电话，说是家里有急事，匆匆离开。桌上只剩下叶思敏和关耀。
　　 “这周过得怎么样？”关耀给她添了杯茶。
　　 “挺累的，不过总算把工作交接得差不多了。”叶思敏揉了揉肩膀，“回去就提交辞职报告。”
　　 “真决定回老家？”
　　 “嗯，大城市累了。”叶思敏看着窗外的夜景，“想回去过简单点的生活。”
　　 关耀点点头：“能理解。不过说实话，像你这么有能力的人，回小地方可惜了。”
　　 叶思敏苦笑：“能力？我除了卖房子，什么都不会。”
　　 “别小看自己，”关耀认真地说，“销售是最锻炼人的，能做好销售，转行做别的也不会差。”
　　 这话说到叶思敏心坎里去了。这些年来，公司上上下下都认可她的能力，但从没有人真正理解她付出的努力。
　　 关耀的话让她感到一种难得的被理解。
　　 饭后，关耀送叶思敏回酒店。下车时，他突然说：“明天你们就回去了，今晚能再陪我去个地方吗？”
　　 叶思敏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说了一句：“去哪？”
　　 “就附近江边，散散步。不会耽误太久。”关耀的眼神看起来很真诚。
　　 叶思敏想了想，点点头。
　　 江边的风很舒服，吹散了一天的疲惫。两人靠在栏杆上，看着对岸的灯光。
　　 “其实，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很特别。”关耀突然说。
　　 叶思敏笑了：“你们男人都这么开场的吗？”
　　 “我不是随便说的，”关耀转头看她，“你在车里那种警惕又疲惫的样子，让我想起我刚来这个城市打拼的时候。一个人，谁都不信，全靠自己硬撑，说实话，那种感觉，很孤寂也很疲惫。”
　　 叶思敏没说话，等着他继续。
　　 “我老家是农村的，爸妈都是农民。”关耀平静地说，“刚来城里时，在工地干过，后来跟着一个老板做投资，慢慢才有了今天。”
　　 “没听你提过这些。”
　　 “不是什么光荣历史，一般不跟人说。”关耀笑了笑，“但不知道为什么，就想告诉你，感觉和你认识很久了，感到很亲切，情不自禁就说了出来。说出来确实舒服多了。”
　　 叶思敏心里某处柔软被触动了。这些年来，追她的人不少，大多是看中她的外貌或者收入，从没有人愿意跟她分享这么真实的自己。
　　 “陈炎跟我说，你想回老家找个人结婚？”关耀问。
　　 叶思敏点点头：“累了，想安定下来。”
　　 “理解，但婚姻不是逃避的方式。”关耀轻声说，“找个不爱的人凑合，迟早会后悔。”
　　 江风吹乱了叶思敏的头发，关耀很自然地伸手帮她理了理。他的手指轻轻擦过她的脸颊，叶思敏感到心跳突然加速，脸颊开始发热。
　　 “我知道这么说可能有点突然，”关耀看着她，“但这一周相处下来，我真的很喜欢你。你能不能考虑一下留下来？或者，至少给我个机会，我们试试看？”
　　 叶思敏愣住了。她没想到关耀会这么直接表白。
　　 她有点慌，“我……我需要想想。”她说的是实话。关耀确实吸引她，但这一切来得太快了。
　　 “当然，你慢慢想。”关耀微笑，“我可以等。”
　　 回酒店的路上，叶思敏心乱如麻。
　　 关耀确实符合她对伴侣的很多想象：成熟、体贴、有自己的事业，而且看起来是真心理解她。
　　 可是，这一切是不是太完美了？
　　
　　 五
　　 回到公司一周后，叶思敏提交了辞职报告。上司极力挽留，最终达成妥协：她再留一个月，完成交接。
　　 这段时间，关耀每天都会跟她联系，但从不给她压力。有时是简单的问候，有时是分享他一天的趣事。周末，他还会特地开车过来，请她吃饭，带她散心。
　　 叶思敏的心防一点点被瓦解。她开始觉得，也许关耀就是那个能把她从疲惫生活中拯救出来的人。
　　 有一次周末，关耀把吃饭的地方定在了一家很高档的餐厅。
　　 在三十多层。
　　 窗户外头就是整个城市的夜景，灯一闪一闪的，很好看。
　　 他举起酒杯：“思敏，祝我们相识一个月快乐。”
　　 叶思敏也举起杯，喝了一小口。心里琢磨着，这就一个月了？感觉挺快，又好像发生了不少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关耀看着她笑，伸手把她面前的牛排盘子端过去，拿起刀叉，仔细地帮她切起来。一边切一边说：“你上次说过，嫌切牛排麻烦。还说喜欢靠窗坐，能看景儿。”
　　 叶思敏愣了一下。她自己有说过吗？或许有吧！
　　 “你记性真好。”她说。
　　 “你的事，我都记着呢。”关耀说得很自然，把切好的牛排放回她面前。
　　 那顿饭吃了挺久。
　　 关耀聊了很多。聊他小时候怎么淘气，聊他刚开始做生意怎么赔钱，甚至还聊到了他前女友。
　　 “她嫌我当时穷，跟别人跑了。”他摇摇头，笑得有点无奈，“不过现在想想，还得谢谢她。不然我也不懂，什么样的感情才算真。”
　　 这话可算说到叶思敏心坎里去了。她这些年，见过的虚情假意太多了。关耀这样“有啥说啥”的性格，反而让她觉得踏实，觉得这男人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