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31日，晴。
　　 奶奶躺在炕上，头朝向西，嘴唇动了动，喉咙里没有任何声响。头向右面窗户的方向稍稍转过了一点点，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多转动一些了。眼神从窗户东南角穿过去，那是一种站在幽远的目光，就如站在山顶眺望苍茫的远方。
　　
　　 “奶奶。”我轻声叫着，奶没有回应，目光仍是定定的。至今想起来，我很后悔没有帮奶奶把头转动一下，她想看的绝不是那么高的窗户的一角，肯定是我们经常扭头要看向窗外的高度。因为她知道，如果他的孙子，孙媳、重孙子回来，一定是身影先从窗前经过，
　　 再到屋里来，而不是从窗户的最上端的东南角进来，她他说不出话，而我被巨大的恐惧淹没着，思维的触角，已僵化。
　　
　　 “闹疫情哩，他们都回不来，一个回不来。嫑等他们了。”他们，是指奶奶的孙子，孙媳，一个重孙，三个重外孙。
　　
　　 几秒钟后，奶奶的目光一点点退回到眼中，然后盯着我。我回应着，我用目光回应着他的目光，浅浅地笑了笑，然后让笑容定格在脸上，我不知道那时候的笑容是不是比哭还难看。我轻轻地说:“他们都知道，你放心吧，并结(不用)结记(惦记)。’’
　　
　　 奶奶慢慢闭上眼睛，重复了九十九年的呼和吸，只剩下了呼。
　　 2021年10月31日，晴，而我的世界只有暮秋的雨，绵长而冰冷。
　　
　　 圆三、头七、三七、五七、进七、周年，每一次看见元宝、金条、冥币、烧纸闪着火光，供品掰成碎块散落在坟上，我觉得自己是一团只有头颅的薄雾，和几张燃尽的，已成灰黑色的冥币一样，腾空而起。奶奶曾说过，当你看到烧过的纸或洋钱票(冥币)呼啦一下子往天上飞起时，就是那边的人在开心地收着活人送的东西和线财。奶奶想必是开心的，那个腾空而起的我，想必是奶奶想我了，把我叫去看了一眼。
　　
　　 “泪，一部分流向脸颊，一部分流向心里，流向脸颊的是水，流向心里的是血。”《额尔古纳河右岸》书中所说是对的。流向脸颊的泪是会干的，而留向心里的血，只要生命存在，就会不停地流啊，流啊……
　　
　　 一周年纸烧过以后，根据习俗，我就再也不能给奶奶上坟了，而那流向心里的泪水，却在奔流不息……
　　
　　 无数个深夜，我会翻开手机，在众多与奶奶有关的视频中找到奶奶笑得最开心的一段。
　　
　　 那是2021年2月17日。奶奶穿一件黑底红细条的牛奶绒秋衣，面色红润，眼睛笑成两弯月牙儿，嘴巴里已经没有一颗牙，我看见她的舌头在口腔里高兴地v成为一个n形。奶奶一边笑一边指了一下镜头，说:“看这模样儿。’’一边说着又用右手摸摸眉心、额头的皱纹，又用左手把一头银发向后抚了几抚。奶奶的笑声和讲话的声音已经不再响亮了，但快乐却是无比真实的。
　　
　　 刚开始，我是和视频里的奶奶一起笑，然后流着泪笑，接着是捂着嘴大哭，然后是抽泣，最后是关掉视频，在头疼目胀中等待迟迟不来的睡眠。
　　
　　 除了独处的长夜，没有人听见过我对奶奶的思念，没有人见过我的难过，这隐秘的痛是暗里永远晒不干的潮湿，绵长而晴冷。
　　
　　 2025年10月31日，晴。绵长冰冷的暮秋之雨又一次如期而至。
　　
　　 2025.1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