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我不是大侠(随笔)
我十七岁生日那天,父亲这个四十七岁满腿是泥的庄稼汉,竟一脚把我从田坎上踢飞到三米开外的秧田沟里。
那一脚,既快又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人已腾起“啪”一声摔在田里,泥水溅起的同时,也压坏了七八株秧苗。
母亲开口大骂,嫌他心里没数出手太狠,我却感觉不到多少疼痛。或许是我人瘦体轻,只觉得肩膀像被裹了被褥的锄头,猛然撞了一下,力很大但并未伤着我。母亲不信,把我浑身上下摸了遍,确信没伤着,才住口。
十七年来,从未见过父亲这只“无影脚”,我震惊不已!
听邻居说,父亲在八十年代人称“大侠”,一套小洪拳打得出神入化,无人能够近身。整个文川,只要是道上混的就没人不知道他。最著名的战绩,莫过于80年代初在他的中学操场,他为了保护同学,一人打倒了三个社会混混,而自己毫发无损,从此一战成名。
毕业那年腊月,他又在镇上大街,再一次拿下一战六全胜而归的佳绩。后来,父亲就顺理成章的成了社会混混眼中的大哥,便经常有人请他喝酒。喝醉了就开始瞎谝“我打倒你,还不会让你受伤”。
“谁能把人打倒,还不让对方受伤?书看多了吧!”朋友借着酒意,一脸不屑。那时候,父亲的朋友都知道,他爱看金庸古龙的书。
对方不信,与他切磋。果然,每招点到为止,处处制服对手,会让你疼但不会让你伤,哥们弟兄些瞬间心服口服。众人不解,问他这是怎么做到的。他才道出实情,原来他还会十八擒拿手,防御时用小洪拳,攻击时用擒拿手,防而不殆,攻而不伤,以擒为主。
从此,便有人开始找他平事儿,父亲豪爽,来者不拒。人人都觉得,他会为自己出手教训对方。不曾想,他去了之后从不出手,而是“舌战群儒”。比起他的功夫,他这张嘴才是走遍文川无敌手。
见面坐下先讲理,来龙去脉说清楚,情是情,理是理,得失放一边,情义两心坚,所有人都心悦诚服。甚至有时候辩到最后,却发现矛盾根源在朋友自己,他也不偏袒,要的就是一个公道。可谁要是为了利益,胡搅蛮缠,撒泼耍赖,不择手段。那他就是诸葛亮上身,给朋友出个主意,直接让对方作茧自缚。自此,人人见他便要喊上一声:大侠!
父亲很享受这个称呼,只要有人喊他大侠,他就一脸笑盈。只要遇到事,一开口便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双倍奉还!”俨然一副江湖侠客的模样。这句话,后来也变成了他那些哥儿弟兄们的口头禅。
随着父亲平的事儿越来越多,崇拜父亲的人也越来越多,财路也越来越多。一时间,门庭若市,我奶我姑,都还以为他结交了什么达官显贵。
有人请他去看管舞厅,有人请他收高利贷,有人请他去贩药材。结果……
舞厅人都走光了,他连钱都忘了收。从头都尾,鹰一样的眼睛,盯着几个社会混混,生怕人家闹事。
让他去要债,结果竟让欠债的人把他给打了。他不仅不还手,还灰溜溜跑回来劝朋友,对方家里穷再给人家宽限一段时间。
让他去收药材,他嫌对方卖的是假药材,不但不收,还把老板数落了一番,就差上拳头了。
这一下把朋友们气得够呛,可又不好责备他,只好委婉地说自己生意不好,让他暂且回去。
后来有人约他“耍瓜子”。朋友把瓜子往碗底下一扣,然后让玩家猜数量,猜错就赔钱。朋友把此中秘诀教给他后,父亲觉得这个游戏挺有趣,挣钱还不少。但没过多久,他听说县城有人玩这个游戏被公安带走了,他才意识到这游戏有问题。
父亲回家想了三天,借故没去应约,思前想后最终决定,把赚的钱分文不少地还给朋友。还钱的时候,他劝朋友不要玩这个游戏了。朋友一脸不屑,嫌他胆小如鼠。后来,他再也没见过这位朋友。
父亲自此有所顿悟,不再与这些朋友一起玩了,老老实实地学了瓦匠这门手艺,也顺理成章地结婚生子。但大侠的名号,依然盛名远播。瓦匠界的工友们都以他为荣,只要有活儿,不管远近都愿叫上他。父亲也不负众望,一直是工友们的护身符,不论谁遇上麻烦事,父亲都能帮他们摆平。
到了九十年代,父亲顺应打工潮,与一帮城固老乡哼着《流浪歌》,踏上了南下的列车。俗话说“物离乡贵,人离乡贱”,这话父亲似乎不懂。一遇到麻烦事就如同在老家一样大侠上身,主动去给人平事儿。不管走到哪儿,他都给旁人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这让很多本地人和外地工友感到不适。
工头派活儿唯亲是用,工友干活拈轻怕重,老板跑路拖欠工资,这在他眼里都是不讲江湖规矩。他不争出个青红皂白,不论出个子丑寅卯,不讨回个公道,绝不罢休!很快,他就成了老乡队伍里的“刺儿头”。整个工地上的人都怕他,更怕有什么事与他有什么牵连。
尤其是遇到欺负人的事儿,他绝对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把对方制服,绝不离开。时间一长,他与一众老乡,被工头和老板贴上了“不稳定因素”的标签而被劝退。他不甘心,觉得自己没错,骂骂咧咧离开,继续找下一个工地。
有一年,一位老乡的漂亮媳妇被本地人调戏,老乡前去与人理论,竟被打得鼻青脸肿。父亲知道后怒发冲冠,一声不吭直奔那帮人,三下五除二便将几人打倒在地。不料对方报了警,要以“寻衅滋事”为由拘留他,好在老板怕影响企业形象而从中斡旋,才没把父亲带走。但事后,他与工友夫妻俩,立即被老板开除。
父亲正骂骂咧咧地收拾着行李,不曾想老乡转身就打了他一拳“谁让你多管闲事,害得我夫妻俩丢了活计。”父亲一脸懵,混了这么多年江湖,头一回遇到恩将仇报的人,他痛定思痛决心不再“多管闲事了”。可过不了几天,他就像得了健忘症一样,又一如往常。
久而久之,钱也没挣到,时间也浪费了,还连累了朋友。那些曾经的哥们弟兄都逐渐疏远他,觉得他爱管闲事,只要有他的地方就不得安宁。没了哥们弟兄簇拥的父亲,只好老老实实在家务农,再也没人找他喝酒、平事儿,再也没人找他外出务工了,再也没人叫他“大侠”了。
直到我十七岁生日那天……那年暑假闲得无聊,因自小受武侠电影影响,便买了一本《李小龙抗暴防身术》与发小一起研习。几个星期后,大家感觉略有所成,便约好在我生日那天,去田野“比武”。不曾想,我一不留神伤了发小。
正在田里干活的父亲,看着没吭声,一脸平静地走我跟前,突然腿一抬,我就被踹飞在田里。
“你这叫功夫,那我这是啥?以后再弄这些没名堂的事,看我咋收拾你!”父亲板着脸眼露厉色,就如教育小时候的我一样严厉。
我知道我错了,但我不知道他居然是武林高手,我顿时一脸懵,仿佛看到了二十多年前那个叱咤风云的大侠。
往后十多年里,我再也没见过他出手,也没见过他舌战群儒。父亲也没了当年的雄姿英发,而是两鬓斑白年逾花甲。
他开始喜欢读书,也学了书法,一手好字全村无人不晓,时常被村委会请去帮忙。他又抽空自学了养生,什么食疗小窍门、穴位按摩法,说起来头头是道。他和母亲为我照顾孩子,也成了我的免费保姆。
有一天,他骑着他那十岁的老电驴,如往常一样穿梭着熙熙攘攘的彤辉大街上,不料与一辆迎面而来的宝马汽车撞上。还没等父亲爬起来,膀大腰圆一脸横肉的宝马车主,走下车对着父亲口吐刀枪,一顿臭骂。
父亲头也不抬,只顾道歉,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他颤颤巍巍爬起来,活动了几下腿脚,发现除了胳膊有明显擦伤的血廪外,感觉没伤着筋骨。但看着散落在地的电动车泥瓦和破裂的后视镜,心里不是滋味,要求他赔偿。宝马车主一脸不屑,骂骂咧咧地扔给父亲300元,转身上车离开。父亲没有拦着,也没有出手,也没有报警。
他揣着那300元去卫生所包扎了一下外伤,顺道儿又去超市给孙女买了一些零食,就回了家。一看到孩子,父亲就兴冲冲喊道:“看,爷爷今天捡了几百元,给你买了些吃货。”随后他自己拿着工具,把那烂泥瓦修好,继续装在他那老电驴上。
邻居笑他笨,说宝马逆行违规在先,只要他那天出手吓唬一下,大宝马给的就不是300元了,一定会更多。就算不出手,凭你那三寸不烂之舌,要他几千元也不在话下。哪怕就是坐地上耍赖,大宝马也不会只给300元。
“我是那种人吗?”父亲一脸认真。多年过去了,再也没听见谁喊过他大侠,也没见过他再“路见不平拔刀相助”。
如今,谁再提起他“大侠”的过往,他就面色尴尬,一脸不悦,如同被冒犯了一样。就算是满怀敬意地讨教,他也是一脸冷峻:“我不是大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