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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晓荷】我的外婆(散文)


作者:吴正荣 白丁,37.5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25发表时间:2025-11-04 13:24:09

(一)
   今天,是我的外婆离开我们四十周年的忌日,外婆一生不愿叨扰别人,所以我准备一个人悄然去她墓地。
   东方一抹鱼肚白,我悄悄起床,没有惊醒卧榻旁的丈夫,草草梳洗一下,便出门了。昨晚一场小雨,外面的空气清新湿润,夹杂着一种泥土的清香。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只觉通体舒畅,然后匆匆走向那个四十年间我无数次往返的地方。
   那是一座乡村自建的陵园,我的外婆静静地长眠在这里。陵园的路径从长满杂草野花的泥泞小道,到如今已修建成宽敞洁净的水泥路。我如同往常一样,在路旁采摘了一大捧野花,用带来的淡蓝色丝带扎成一束,缓缓来到外婆墓前。
   我在墓前蹲了下来,把花束放在墓碑下,用带来的手巾轻拂去墓碑上的浮尘,点燃一支香烟,香烟的烟雾以优雅的弧线上升着,然后,我从挎包里拿出一杯密封好的浓茶,一起放在墓前,喃喃地道:“外婆,我来看您了,今天是您离开我们四十周年的日子,我带来了您爱抽的烟和爱喝的茶。您知道我是多么想念您吗?”
   四十年时光的流逝,冲刷掉了很多东西,可外婆的音容笑貌却像烙印一样刻在我的脑海里。外婆生前的物件,因数次搬家,已所剩无几,只有他老人家生前用过的一个黄色的铜顶针,我如同珍宝般地保留了下来,那是外婆戴在右手中指上须臾不离的东西。这么多年来,我习惯夜间站在房屋的院子中间,夜深人静,寻找天上那颗最亮的星星,傻傻地认为,那就是外婆在天上眼睛一眨一眨地看着我,泪水竟如涌泉般地满面流淌。
   这些年来,每当生活中遇到不愉快和烦心的事,我都会来到外婆墓前,轻摸着大理石墓碑,对她老人家倾诉,倾诉完之后,我心里的阴霾就如同被外婆温柔的手掌拂去一般,所有不开心顷刻间烟消云散。而遇有特别开心的事儿,我也会到外婆墓前和她共享,那时我就像看到外婆慈祥的面容,听她微笑着说:“燕儿,真好!”
   外婆是从鄂西南大山里面走出来的女子。她身材娇小,面庞俊秀,有一头乌黑的长发。从我记事起,外婆就把两根长长的发辫盘在脑后,绾成一个圆圆的髻,她的发型一生没有改变过。外婆的头发一直到离开我们,没有一根银丝,那时候条件匮乏,淘米水洗头让外婆的头发一直光洁。外婆的眼睛不大,但目光深邃,眼里透着坚毅。外婆和同时代的女子不同的地方就是一双天足。百年前的中国,女孩子从小就要裹足,对女儿疼爱有加的父亲,是一位非常开明且仁慈的乡村老中医,看到因裹足三番五次抗拒逃跑,而又被她母亲抓回来再裹,疼痛得涕泪交加的女儿,一句“算了吧,别让孩子遭罪!”让外婆得以幸免。但这双大脚,在那个以三寸金莲为美的时代,险些耽误了她一生的婚姻。
   外婆非常聪明,做得一手好女红,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巧姑娘。他剪的花样,像龙凤呈祥、鸳鸯戏水、鲤鱼跃龙门、麒麟送子,还有各色花儿,栩栩如生。谁家大姑娘出嫁,他帮着铰花样,刺绣门帘儿、帐帘儿、整套,谁家添丁,她帮着做虎头帽、虎头鞋,在小儿披风上绣虎头纹、狮子纹,还有各种花纹。这些手艺后来帮我们家度过了许多经济上的困难。
   外婆不识字,可心算既快又准,这在当时是一绝。喜爱闺女的老中医,上山采药、入户看诊经常带着女儿,耳濡目染,外婆也略通一些医理。后来,在那个经济落后,医疗条件短缺的情况下,外婆帮助了很多生病无钱医治的乡亲邻居。我们小时候有个头痛脑热、拉稀窜肚,包疖脓肿的,从来不上医院,也没钱上医院,外婆从野外田间沟边寻来一些草药,有时煎水我们喝下,有时捣烂敷在患处,不出三、五天,我们就安然无恙,活蹦乱跳。
   外婆是一个平凡的女人,她一生对生活无所求,帮助众人却不愿麻烦任何人,大山里的女人,如同巍巍的大山,滋养人间万物,只图付出,不求回报。外婆的唯一爱好,就像众多的大山里的女人一样,喜欢吸叶子烟、喝瓦罐茶,这个习惯就如同现代女人喜爱描眉涂口红一样。外婆一生极喜洁净,虽然吸烟喝茶,可她每天早晚用盐粒混合水漱口刷牙,她的牙齿总是白白的,直到她离去,外婆的牙齿没有一颗脱落。
   外婆又是一个伟大的女人,她用她无比善良、朴实、坚韧的一生,不离不弃地陪着我们一家四代,任风雨飘摇、艰难险阻,无怨无悔地用她坚挺的脊梁,驮着我们这个伤痕累累的家,走完了半个多世纪。
  
  
   (二)
   外婆其实和我们一家并无血缘关系,她老人家一辈子没有生育过子嗣。
   那是全国解放的前两年,在鄂西南的一个小县城里,当地名门望族卓老爷家,原配夫人突然暴病离世,和夫人恩爱有加的男人,一下子如同身上的骨头被人抽走一样,精气神全没了,家里冷冷清清乱成一锅粥。家业无人打理,三个懵懂的小儿哭爹叫娘,三张小脸日见黄瘦,最小的女儿(我小姨)发起了高烧。族人及乡邻们看着萎靡不振的外公,日夜啼哭的孩童,大家一直商讨着:这家急需个贤惠的女人,来料理这一摊子事和孩子。卓老爷平时乐善好施、善待下人,在当地口碑尚佳,大家都愿意帮忙牵线搭桥。
   这其中有一个外婆的远房亲戚,人称冉四妈,也是外公时常接济的一个穷苦人。她男人十分游手好闲,而家里一口气生了五男二女,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时常得我外公一些救济。冉四妈年轻时也是一枝花,接连的生孩子和家里入不敷出的日子,她自嘲像个老南瓜。虽人老色衰,却口齿伶俐,也有一番古道热肠,她当下对外公的堂兄拍胸道:“我有一个山里的表妹,模样、品性是没得说,只是有一双大脚,所以年龄大了还没许配人家,不晓得你们卓家中意不?”堂兄说:“我们卓家是续弦,人家是初婚,只要她愿挑这副破锅,我们没得说,你去提媒吧!”冉四妈说:“你们等着吧,我一准给卓老爷续一门好亲。”
   当晚,冉四妈把一群嗷嗷叫的小娃子交给大女儿看管,颠颠着一双小脚,风风火火地进山去了。第二天,冉四妈裤腿上沾满了泥灰,头发上还粘着松毛,进门咕噜噜喝了一大海碗凉茶,大嗓门一亮:“成了!”
   这样,大脚晚婚的外婆,就成了外公的续弦。几位族兄、冉四妈几人商妥:原配夫人“五七”后,迎新人进门。虽时间仓促,可家里这个状况,容不得延期拖拉。外公不置可否?全由族兄当家。
   卓府办喜事,大院里粉红的喜帐,冲淡了刚刚不久丧事的悲凉,阖府上下忙碌着准备迎接新人。杀猪宰羊、蒸糕卤菜、三牲祭祖,家人们忙碌得不亦乐乎。而外公总好像置身事外,郁郁寡欢,他一时走不出丧妻之痛。
   家里一切准备就绪。三天后,一顶粉红色的花轿,在鼓乐的吹打声中,将外婆从巍巍的大山中抬进了外公的深宅大院。虽是续弦,可外婆是初婚,外婆娘家父母的意思,女儿虽是填房,可礼仪上不可怠慢。下人们布置的喜堂,红烛明亮,鼓乐声声。拜堂时,外公却躲在书房不愿出来,堂上三个小儿跪在红缎子包着的蒲团上,一字排开,小眼睛好奇地看着凤冠霞帐包裹着的新妈。他们一边对着外婆“咚、咚、咚”地磕着头,一边在族伯的教导下,一齐叫声“妈!”冉四妈揭开新娘盖头,外婆拜堂不见新郎倌,心中委屈,眼中含泪,可这一声脆生生,暖酥酥的叫声:“妈!”却直击她的心扉,她顾不得自己心中的委屈轻撩罗裙,慢步走上前,拉起两个跪着的大孩,又弯腰抱起最小的我小姨,满面疼爱,一股暖暖的母爱泛滥在外婆心中,蓄在眼中的泪水一泻而出。善良的外婆抹去眼泪,柔声地应道:“哎!”外婆这时还不知,这一生对“妈”的回应,会让她付出自己的一生!
   (三)
   婚后,红烛熄灭,宾客散尽,府里面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新房里陪伴外婆的是三个小儿。孩子睡觉依偎着她,饭桌上黏着她,冥冥中孩子们觉得妈妈又回来了。可外公仍在丧妻的哀痛中,他吃住在书房。三天后,是新媳妇回门的日子,山里规矩,新婚三天后,新婚夫妇需相携回娘家看望父母,一谢父母养育之恩,二现在婆家的幸福生活。可外公觉得再娶没什么可张扬的,只是嘱咐管家准备了厚重的回门礼,又托冉四妈陪同外婆回娘家,急得冉四妈直拍大腿:“这可怎么说!这可怎么说啊!”
   外婆心中委屈,可她隐忍不说,她知道一个多情的男子是不会这么快忘记亡妻的,这是外公的重情重义。回到娘家,她只对父母哥嫂说:“夫家的一切都好!你们不必挂念。”当天下午就和冉四妈一同回到外公家。
   外婆善解人意,不是一般女子的胸怀。她知道外公一时半会走不出痛楚,决定用女性的柔情,用女人一腔纯善融化外公心中的寒冰。外婆每天天刚放亮就起床,打点家里的一切事务,妥妥照顾好三个孩子。外公因为忙碌,患有老胃病,外婆精心烹饪三餐,每天早上熬好浓稠的黄金小米粥,配上一盘绿生生的黄瓜泡菜,还有两个两面煎得金黄的鸡蛋,中晚餐有时面条,有时疙瘩汤,二月有余,外公的老胃病不药而愈。大舅小时候很调皮,有一次放学回家,包里竟揣着一个当地特有名的黄金瓜,外婆问他哪里来的?大舅说:“瓜摊上拿的嘛。”外婆厉声说:“随便拿人家的东西就是偷窃呀,你必须得给人家送回去!”外婆牵着大舅的小手,一直来到摊贩跟前,退还并要大舅道歉。我妈小时候的外号叫“假小子”,和男孩子一样,下河摸鱼,上树掏鸟,打起架来和男生敢争高下,是不要命的主。身上的衣服、鞋子,早上出门齐整干净,晚上回来这里扯破一块,那里耷拉下一条,小脸蛋总是糊得像花猫一样,两条小辫散得乱蓬蓬,红色的蝴蝶结一只在发梢上,一只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外婆总是满脸疼爱地轻轻揪着她的小辫辫“你个小淘气呀!”小姨还很小,喜欢啼哭,夜里难以入睡,有时还尿床。外婆夜里没睡过安稳觉,经常抱着啼哭的小姨,在床前慢慢走动,一边轻声哼唱着催眠曲。一个从未生育孩子的女子,把母亲的角色演绎得那么完美。多少个不眠夜,外婆戴着黄铜顶针,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给我们缝补旧衣、添置新衣、做鞋纳袜。
   外公家的生意做得很大,在小县城的中心地段,开着杂货铺、米行,乡下有几百亩地。外公经常需要外出进货、收租,这时候外婆就需要到每个店铺查阅经营情况,清理货品,厘清货款。家里面请的伙计,谁家孩子结婚,谁家聘女,谁家添丁,谁家老人去世,外婆作为主母,都要打理,而且桩桩件件、上上下下,外婆都打理得井井有条。外婆的能干、吃苦耐劳,更重要的是她的善良,深得孩子们和伙计们的信任和爱戴。日子过得平和惬意,时间久了,外公心里的一层冰开始慢慢融化,他知道,自己这后半辈子是拾到宝了,外婆就是上天赐给他的贤妻,外公的心全在外婆身上了。
   日子越过越红火,外婆心里非常想生育一个自己的孩子,外公只大舅一个儿子,也想添丁,让家里更热闹一些。就当他们准备孕育小孩的时候,一场伤寒侵袭了这个不大的小县城,三个孩子都病了,病势凶险,高热不退,我妈烧迷糊了,只叫“我不要死呀!我不要死!”外婆经常夜不解衣照顾着孩子们,忙着采药、煎药,安抚孩子们喝下苦涩的汤药。冉四妈家的大人、孩子全部中招了,外婆连带他们家一起照看。家中有几位伙计也患病了。外婆照顾这一大群人,忙得不可开交,所幸大山给了她一副硬实的身板,跟随老中医父亲见识各种中草药,药香的渲染,无形中增强了外婆的免疫力,她一直没有患病。一月有余,几个孩子才脱离危险,只是冉四妈家的二女和幺儿不幸死在这场瘟疫中。将近半年,在外婆的精心调理下,几个孩子恢复到原来的生龙活虎,可外婆却瘦得像根麻杆,好像一阵风都能将她吹倒。经过这场变故,外婆和外公商量,索性将造人的计划缓缓,待三个孩子大点再说。
   可外婆没有等来孕育自己的孩子,中国大地上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九四九年末,小县城解放了。农民翻身当家作主人,打土豪分田地,一切权力归农会。冉四妈的男人当上了农协会的主任,戴着红袖章,配着红领带,冲进财主家,挖浮财,分家产,有钱人被五花大绑着,戴上纸糊的高帽被游行批斗,在搭起的土台上面被罚跪、打耳光,受苦人纷纷上台血泪控诉。外公像一粒沙子被裹挟在这滚滚洪流之中,无所适从,害怕极了。这天晚上,冉四妈悄悄摸进外公家的深宅,对外婆说:“我刚听到我家那个死鬼说,明天要抓你们家的卓老倌,你给当家的叙叙,做点准备,能避就避一下。”言毕,又笼着双手,缩着脑袋,悄悄溜回去。外婆不无担忧地劝外公:“去我娘家大山里避一避吧。”外公半响没吱声,临了说:“你去睡吧,哪也避不了。”外婆记挂着三个睡觉不安分的孩子,回到了寝房,外公从客厅走到书房,书房里的煤油灯一直亮到下半夜,油尽才熄。
   第二天清早,外婆来到书房,看见外公在房梁上,身子已僵硬。书桌上留着一张白纸,上面寥寥数语:“贤妻,帮我带大三个孩子,来生报答你。”懦弱的外公用一根麻绳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留下了三个半大的孩子,和农协会仅给他留下的半间小偏房。外婆一头栽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几位乡邻将外婆扶到偏房的木板床上,草草掩埋了外公。外婆躺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三天没吃没喝,只是汩汩地流着眼泪,三个孩子围在床边,一声声地叫着“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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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1外婆,一位与家族毫无血缘关系的鄂西南女子,却用一生诠释了“母亲”二字的千钧重量。她以大山般的坚韧与慈悲,在时代洪流中守护三代人,从续弦持家、丧夫后独撑门户,到特殊年代里卖血供子、携家逃难,直至晚年病榻上的隐忍。她的铜顶针缝补了岁月的破碎,她的叶子烟与瓦罐茶里沉淀了无声的牺牲。作者以细腻笔触回溯四十年思念,在清明微雨中与外婆“对话”,将个体记忆升华为一代中国女性的集体肖像:平凡如尘,却伟大如山。文字质朴情深,尽显“寸草难报春晖”的永恒憾痛。佳作推荐共赏,感谢老师赐稿晓荷社团,欢迎继续来稿。 【编辑:陌小雨】【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2511040018】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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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陌小雨        2025-11-04 13:24:25
  拜读老师佳作,问好老师!
山本无忧,因雪白头……
2 楼        文友:陌小雨        2025-11-04 13:24: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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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本无忧,因雪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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