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篱·念】黄坦糖(散文)
一
在浙南山区,黄坦糖曾经是缭绕在孩子们舌尖上的王。
隆冬的雪,落在村庄的黄昏,越下越大,屋顶上积起了一层厚厚的白。我踏雪而行,一步一步地走向一户路边人家。这是一栋年代感十足的旧房子,三间两层,红砖乌瓦,嶙峋的屋角边,腊梅吐红,竹影沉斜。中间的木门虚掩着,一缕缕白烟如丝绸般飘出门缝,在瓦檐下凝成一滴滴晶莹的水珠,像是初夏的水晶葡萄一样。抖落身上的雪花,我吱呀一声推门进去,看到人们正在里面做黄坦糖。
屋子里蒸气熏熏,膨胀得似乎要炸。蒸汽源自一口铁锅,柴火熊熊燃烧,锅水沸腾不息,白汽袅袅升腾。灶台上还有一口大铁锅,里面盛着半锅酷似浆糊一样的东西,浓浓的,稠稠的,色泽乌里泛着闪闪的黄,如即将硬化的蜂蜜,如尚未凝固的琥珀。我知道,那是黄坦糖的雏形,叫糖油,亦称乌糖,它距真正的黄坦糖,尚差一道至关重要的工序,就像一个情窦未开的女孩,仍处于混沌之中。
做糖的师傅叫老吴,五十开外,细眉细眼,瘦削而精悍,脸上挂着浅浅的笑,与我是老相熟了。因为事先约好的,我要去看他做糖,他见我到了,略一寒喧,伸手从糖锅里抓起一团糖油来。他先是娴熟地将糖团搓揉成条状,凌空轻轻地晃了晃,将一端绕在锅边的糖墩头上,然后把另一端递给一个中年壮汉。壮汉站在沸锅的对面,身影显得有些朦胧,他随手接过糖条,往糖绞箸上一缠,接着便使上暗力,退着步子像拉索面一样往后缓缓拉伸。当拉到一定长度,他又把糖条的一端甩回老吴手中,绞为绳状继续拉伸。彼此如此反复,走马灯似的,十几个来回之后,糖条被他们拉得越来越细,颜色越来越白,气孔越来越多,体积如鼓足气的气球,膨化成一扎面条似的。
这时候,一团两斤多重的糖油已被拉扯成了约15米长的糖藤,而糖里已掺入了芝麻、生仁和薄荷油等佐料。旁边早有三五个人在相待已久,他们把糖藤搁在糖案上,或盘成一圈圈糖端,或做成一个个糖桔,或剪成一根根糖丝和一粒粒糖子,并撒上番薯丝粉防潮,存放在密封的糖桶里。
至此,真正的黄坦糖才宣告做成。
二
这里是文成县黄坦镇辖下的一个小山村,叫共宅。
村子人家几百,人丁逾千,大多数姓吴。共宅先天不足,人均不到三分地,由于人多地少,多少年来,人们的日子过得尤为艰难。但共宅人异常血性,从古至今,自强不息,在元末曾出现过一个叫吴成七的草莽英雄,聚众数万,立寨无数,揭竿反元。后吴成七被大明军师刘基所灭,脑子活络的共宅人遂弃武归田,过起亦农亦商的生活,自明代开始以制作贩卖黄坦糖谋生,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后,部分人又以养蜂为业。做糖和养蜂,一则化粮为糖,另则追花逐蜜,都是甜蜜的事业,因此共宅又被人们称为“糖村”。
黄坦糖,是文成民间的一种麦米糖,也是当地的一种传统甜食。成品的黄坦糖,色泽淡黄,里多气孔,既脆又韧,清凉香甜,且有健脾开胃之功效,深受人们的喜爱,由于它的原产地在黄坦,故称黄坦糖。过去,由于糖品匮乏稀缺,黄坦糖价廉物美,销路极广,不仅在本县名气很大,并且在温州、丽水,乃至闽北、赣东等地都久负盛名。
做黄坦糖是一种慢工细活,从普通的粮食蝶变为舌尖上的甜蜜诱惑,自然要经过繁杂的工艺。黄坦糖的原料主要是麦和米。麦是大麦,必须是精筛细挑的,瘪的坏的一粒也容不下。米是上等的糯米,最好是红壳糯。红壳糯是个老品种,种在冷浸田,生长期特长,稻秆高瘦,碧叶如剑,穗子长长的,谷尖上长有针芒。到了夏天,它抽出乳白色的稻穗,然后随着季节向晚不断变色,从仲夏的浅红走向初秋的紫红,直至到了柿子红时,才会被白霜染为成熟的深红,像红高梁一样。脱壳后米粒雪白,圆润饱满,特糯特韧,是农家做糖酿酒的上品,只是产量太低,如今几乎绝种了。
制作黄坦糖离不开一套专门的器具,具体由眼灶、糖镬、铁锅、木盆、浸米桶、爪篱、饭甑、炊巾、糖浆桶、糖桨、糖拗中、糖砧板、绞绳、绞棒、糖袋、石臼、糖墩头、糖绞箸、糖案、糖剪、糖刀、糖桶等组成。做一次糖,须耗时一旬,光主要工序就有十几道,分别叫发麦芽、晒麦芽、碾麦芽粉、炒番薯丝、磨番薯丝粉、浸米、炊饭、发醇、压榨糖水、煮汁煎糖、打糖、存放等。每一道工序,都暗藏玄机,极其讲究,缺一不可。撇开其他环节不表,单说煎糖这道工序,火候就很难把握。老吴对我说,煎糖的时候,锅里的糖水会冒起三种不同的“泡”——糖水刚煮开时,锅里的气泡与烧开水无异,不必理睬;稍微煮得粘稠一点了,锅里起的是“米筛泡”,也未到火候;等糖浆变得更加浓稠,锅里冒出的气泡是大小不一的,而且破了还会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这时就得把灶膛里的明火抽掉,改为炭火慢慢烘焙,直至使水分全部蒸发干净为止。火候未到,糖不地道,火候一过,糖就焦了,一点也不能马虎。
我刚才看到的一幕,是整个做糖过程中最为关键的环节,俗称打糖。打糖是一门非常高深的手艺,始终在蒸汽熏蒸的环境下进行,须两个人配合,要求双方高度默契,一人负责送糖,一人负责拉糖,而且糖在手上是虚捏的,用的是暗力,讲究的是顺势而为,要确保每一次拉出来的糖粗细一样。如果一个不小心,糖就会走样,影响口感。那凌空破雾的一送一拉,一来一往,一折一复,极富技术含量,常人根本就无法拿捏。手艺是怎样炼成的?没有别的窍门,靠的全是一种感觉,就像学任何一种手艺,只有通过反复的练习和体悟,才会熟能生巧,心领神会。
年少时,我总觉得把这道工序称为打糖怪怪的,这哪是在打糖?分明是在拉糖呢。现在想想,猛然醒悟:要想苦日子变甜,决非易事,是需要去打斗,去拼搏的,又岂是一个“拉”字了得?
三
屋外白雪纷飞,天寒地冻,屋内热气蒸腾,糖香缭绕。
这样的画面,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只是事隔多年,记忆有点模糊了,如今再次面对,倍感亲切。我是个土生土长的黄坦人,老家在盆地东缘的舟浦村,与共宅相邻,连接两村的是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头路,在田野上蜿蜿两里就到了。我二姐和三姐都嫁给了共宅人,而且三姐夫在养蜂之前就是做糖的。小时候,每逢三姐家做糖,便是我最开心的时刻。往往三姐总会提早一天捎来口信,阿弟,明朝(明天)阿姐家做糖了,你快来吧。我一听,仿佛天上的月光掉到我眼前似的,次日一大早,便与小弟一起像逐蜜的工蜂般往共宅轰去。每每,去时一肚子苦水,回来满腹便是糖汁了,哈一口气,口中吐出的皆是蜜,惹得野蜂追着我们一路飞舞。
儿时,我特别羡慕共宅的孩子,总以为共宅人家家户户都会做糖,他们都是窝在糖桶里长大的。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糖锅里的糖油浅下去一半,老吴停下歇力,我们到门外抽烟,聊天。他吸了一口烟,话语随着丝丝烟雾喷吐而出:我是初中毕业后才跟着父亲做糖的,开始时都呆在本地,十里八乡的,哪里做戏了,哪里放电影了,我就把糖挑到到哪里。稍微长大点,便不惜翻山越岭,披星戴月,挑着糖桶把生意做到外地去了。我说:你是吃糖长大的吧?他拍一下大腿:屁!做糖人哪个舍得自个吃,糖是拿去卖的,我们这一代共宅娒,都是吃糖渣长大的。我没吃过糖渣,不知其中滋味。他说那糖渣是被清水反复沥过的,没有一点甜味,跟豆腐渣差不多。
我问:当年做糖赚钱吗?
他说:这是肯定的,没赚头的生意谁做?但没多大名堂,也就是赚几个铅角子(硬氏)而已。
我说:谦虚了吧,跟我还留一手,难不成是商业秘密?
他一咧嘴:唉,什么呀,我要是留个手指头,就是狗生的。说实话,做糖主要是不让自己闲着,当然啰,做糖虽然赚不了大钱,但毕竟还是有甜头的,总比呆在家里闲荡好。
我听了,不禁感叹,动物都晓生息之道,唯有可怜的人,为了生计,生命不息,奔波不止。
雪下个不停,天空灰蒙蒙的,看不见一丝云彩,远处的群山,近边的田野,一片白茫茫。风时小时大,挟着雪花,冷如冰刀,割得人发颤。抽完一根烟,我们急忙入屋。老吴拿了一节糖,叫我品尝。我把糖送入嘴里,轻轻一咬,嗦的一声,脆脆地碎了,如一片茂盛的庄稼在镰刀中瞬间倒下,随即在口腔内化为醉人的芳香。含在嘴里的糖,糯糯的软,有些粘牙,跟小女人一样,几分温柔,几多缠绵,一阵细嚼慢咽后,方将其送下喉头,略一回味,唇齿之间皆是清凉和香甜,还是童年的味道。
老吴端起茶杯,咕噜一声,说:做糖卖糖的,算不上是真正的做生意人,做糖不易,卖糖更苦,十七岁那年,我跟着父亲到景宁卖完糖,回家时父亲非要我扛回一根大茅竹,一百多里地呀,饥肠辘辘的,就靠糖桶底剩下的一丁点番薯丝粉充饥,把人累得像个傻猴似的。一番话,说得我好不心酸。都说黄坦糖铁硬铁硬,谁能想到呢,在曾经的岁月里,铁硬铁硬的黄坦糖,是一方苦涩的山水凝成的,里面交织着的,全是祖辈艰难跋涉的人生阡陌。
我问老吴,现在共宅做黄坦糖的人多吗?他说像秋后的瓜棚,只剩下几个蒲瓜种了。如今黄坦糖每斤仅卖二十元,做糖连工夫钱都难保。我相信老吴说的是真心话,他是共宅村现任的村支书,也是制作黄坦糖的传承人之一。细究起来,黄坦糖乃当地百姓为了应对贫穷,经过漫长的探索和实践,在农闲时节加工出来的一种土特产。它尤忌潮湿,见不得风,一经风遇湿就会融化,粘成一团糟,须在风干气燥的日子里制作,因此,做黄坦糖的时间仅局限于每年的十月至次年正月,生产期极为短暂。加之现在制糖业发达,这糖那糖的层出不穷,消费者有了更多的选择,而黄坦糖的工艺一直停留在明清时期,又是单户独斗的,形不成规模,导致市场萎缩,效益低下。
现在的黄坦糖,前景堪忧,为了防止失传,已被列入温州市第二批非遗名录。
四
万物兴衰,皆有因果。其实吧,黄坦糖在一个传统糖村走向冷落,还有一个决定性因素。
共宅人代代做糖,为的是总想有朝一日,能过上富足惬意的日子,但几个世纪下来,就是难以改变偏僻落后的窘境。直至到了新世纪过去十几年之后,县里在共宅烧了一把火,才使它成为一只涅磐重生的凤凰。这把火,是一把以工业化推进城镇化的希望之火,县里在村边的那一大片犹如波浪般的低丘缓坡上,开发了一个大型的生态环保型的工业园区,从而使村庄插上了腾飞的翅膀。过去的共宅,清一色是破旧低矮的泥瓦房,现在家家户户都建起了新房,不少村民像城市人一样搬到了小区生活;昔日的农民,如今只要你愿意,都可以到工厂里成为工薪一族。老吴长叹一声,颇为得意地说:唉,到厂里打工,每月收入至少也有几千元,那些老老头和老老娘,坐在门口晒晒太阳,收收房租,一年也能到手个五六万,谁还有心思去做糖呢。
老吴之所以至今仍在坚持做糖,传承手艺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在于他与黄坦糖难以割舍的内心情结。说话间,他上楼拎了一只古董下来。那是一只旧糖桶,冷针杉木板做的,两头尖,中间大,一圈红,一圈黑,像只大长鼓。他把糖桶拍得咚咚响:这是从我曾祖父手中传下来的,至今已经一百多岁了,我如果不把它传下去,将来是无脸见祖宗的。我摸了糖桶,与他会心一笑,俩人几乎异口同声吟起了当地的谚语来:“糖桶一度乌一度红,担起糖桶,只怕脚不勤来不愁穷。”
吟颂谚语时,我看到老吴的眼中竟含有了隐隐的泪光。他叹道:人再要强,要是遇不到好时代和英明的决策者,也是白搭,就像孙悟空,纵然会三十六之大变,七十二之小变,假如没有遇到唐僧,还不是被压在五指山下抬不起头。
他的话,我十分认同。时光是个魔匣子,岁月黑暗,变出来的是沉沉的苦疙瘩,一旦遇上好时代,穷山恶水也会造化成金山银山。
天完全暗的时候,我捎回一盒黄坦糖,驱车往县城走。
几年不见,共宅的路,不再是当年瘦窄的乡间小路了,一条四车道的柏油大道,像一条巨龙,把村庄与城镇紧密地连为一体。雪,像一个痴狂的舞女,仍在纷纷扬扬,漫天飞舞,仿佛要把整个世界覆盖,深埋。岁月经年,时光流逝,人世间的一切都会在历史的长河里渐渐消失的,包括人的记忆。但我想,有些东西,我们是决不能忘记的,比如黄坦糖,还有那些小时候我们一起啃过的玉米秆,吸过的牛芋花,嚼过的茅草根、山馒头以及金樱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