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孤星泪(小说)
一
高速公路早已通车了。
货车、客车;大车、小车;宝马、奥迪;法拉利、玛莎拉蒂对于它都已不算是稀罕之物。
没有车从它上面停留下来,观赏它脚下这片华北大平原浓郁的乡村风光。
村子大约在几百年前就已在这里立足了,它似乎没有想到有一天会有一条高耸宽阔的大路冲破这闭塞的时空。
时代在进步,岁月不留情,越来越多的人走出这闭塞的小农村,走向外面的世界,也大约在冬季时回来倾听再一次燃响的爆竹声,听它们唤醒沉睡的大地。
等到春意阑珊时,这里便仍旧只剩下了一些沉沉的思念和孩子们纯朴的欢笑。
二
他的父亲四年前因盗窃修建这条公路的建筑材料被判刑,后劳改犯们在盐场劳动时候,竟然跳海自杀,之后就失去踪迹,尸体都没被打捞上来,这当然是监狱的官方说法,至于自杀的动机,他们的答复是饱受狱友的摧残。农村人老实巴交,信不信由你,乡巴佬的大腿也没官家的汗毛粗不是吗?
于是,守寡四年的母亲改嫁他乡,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奶奶。
“整天不学好!”
“刚上了两个月的中学就被开除了!”
“整天偷鸡摸狗,没一个人不讨厌他!”
记得听了这些关于他的情况,当时我对他的评价是:可怜。
三
“他偷他自己家的锅盖凿碎了还卖了!”一个学前班的小姑娘带着告状的语气对我说。
“老师,他还扎了我大爷的车子,我大爷是警察,把他拉到派出所打了一顿,还要罚他五千块钱!”一个流着鼻涕的小男孩也向我揭发。
“老师,他还趁老师不在偷偷带狗进学校咬我们!”
“老师,他还在上课时把砖头扔进教室来!”
“老师,他还把小鞭儿(鞭炮)点着,从窗外扔进来!”
“老师,他还隔着窗户向我们放长虫(蛇)!”
“老师……”
看着孩子们气愤而又担心的表情,听了孩子们这些话,我开始注意他。
似乎像阿Q一样,没人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只是孩子们叫他小潘,大概他姓潘?
第一次看到他是在孩子们说完上面那些话后的第二天。
雪依然白得刺眼。放眼远眺依然可以看到远方的朝阳农场——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老师,小潘!”不知是哪个孩子叫了一声。
我停下握着粉笔的手,头扭向窗外,就看见了他。这排教室属于倒座式,是这所简陋小学校仅有的两排教室的最南排,窗外面就是校外的农田。农田与这排教室之间隔开一条挖掘机开出的壕沟。在这条荒草遍布的壕沟北边,沿着教室地基仅有一条毛毛的小道。此刻他就站在窗外的这条小道上,比窗子最下面一块玻璃高一些——当然还是个孩子,可脸上的油腔滑调的表情与神态证明他早已不是一个孩子:脸色灰黑,左颧骨上有颗黑痣,上面隐约探出两根黑毛。两眼无神中带着些鬼祟。下身由于在窗下看不到,上身穿着件旧棉袄,袖子上破露的棉絮满是油泥与污垢,棉袄胸前印着“XX机械加工厂”的黄色标识。两手插在棉袄衣兜里,露出一圈黑黑的手腕儿;头发直直的很短,像摸了高压电门似的根根扎起;身上似乎点着一点孩子的天真与社会青年的无赖气息——竟然说不出他究竟属于哪类人!总之是一个走在茫茫人海中绝对会被埋没的人。
他趴在窗外,脚下踩着积雪吱吱作响。两眼无神,却睁得很大,黑眼珠里映出我的倒影。
“你叫什么?”我问他,竟然有些紧张的盯着他衣兜,生怕他从衣兜中掏出什么东西扔进教室。
“我不知道。”笑,但并不好看。其语气叫人一听就是那种久经“杀”场的老将。
他回答了这句话,我竟不知说什么好了,愣了一下,便无聊地笑笑道:“外面多冷,进来坐会?”
“不,不用了,”他看了看后面,好像与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人。一会转过头来又说:“好,我进去了!”
我顿时苦笑不迭,没想到这句客气话竟让他信以为真。
我不知他进来以后该如何是好。他又说:“不进去了!”,说完这句话,就摇头晃脑走过了窗子,而另一个人我始终没看到。于是我想像着“扔砖头”、“扔鞭炮”的故事。接着担心:“万一星期天我们几个住宿的老师回了家不在这里,我们的宿舍……”
第二天,我走向学前班教室准备上课(我本来教六年级,学前班没老师,我们两个新来的女老师便“应邀”轮流“看孩子”),就感觉与前些天大不一样:每天这群学前班的孩子们在老师不在的时候,嬉笑打闹声远在几丈外就听得清清楚楚,可今天却鸦雀无声,我的心沉了下来。果然,我刚到教室门口,隔着窗玻璃就看见他已经坐在了教室里的火炉边——怪不得教室这么安静!孩子们一个敢出大气的都没有,眼睛都在傻傻、恐惧地望着他。我看得出孩子们多么渴望老师快来把他赶走。
我进了煤烟刺鼻的教室,孩子们齐刷刷将目光转向了我。他没有站起来,只朝我打了个招呼:“嘿!老师!”
我勉强笑了一下,看出他头上歪戴着的帽子是一个班里孩子的,那个孩子眼角还带着泪痕,我轻轻对他说:“把帽子还给他。”
“唉!”他马上把帽子给那个孩子歪带上。我却愣了,没想到他竟这么“听话”。孩子们还是一声不吭,那个孩子连被戴歪了的帽子都不敢正一正。我知道这帮孩子平时是多么地活泼,他们望着我,望着这个懦弱的老师连一个欺负他们的“混蛋小子”都不敢赶走。
我的心跳突突快起来了,我看见他的一直在衣兜中的左手突然抽出来。
“抽烟吗?”原来他左手上掏出来的是一盒“北戴河”牌香烟。只见他从容地抽出一支递给我,见我摇头,便熟练地点着了,“波波”地吐了几个圆圆的烟圈。
我正不知所措。
“嘿!校长!”他突然朝们外喊道,“进来!”
他依旧没有站起来。
老校长快步走了进来,喝到:“你来干什么?!”
“这个老师叫我进来坐一会的!”他奸笑地望着我,我突然觉得自己无话可说了,只剩下了满肚子的气。
“赶快走!”校长严厉地说。
“唉!”他答应一声,又吐了一个烟圈,但还是没有站起来,一点走的意思都没有。
“走吧!”我轻轻说了这最后一句“疲软”的话,依旧感觉心在狂跳。他便站起来又摇头晃脑地走了。
“这小子不是什么好东西!”校长和我说,“你怎么能让他进来?”
“我就昨天随口一说,看他在外面冻得挺冷的,没想到今天就……”我有些委屈。
“原来这小子倒是不常来,你也知道,咱们这里6个仅有的老师都是代课临时老师,现在按上级要求咱们把咱这6个老师全部辞退了,换上你们6个新分配来的大学毕业生,他可能看你们几个都是新来的大姑娘,长得又漂亮,好欺负,所以就更来捣乱。不用怕他,再来你就去找我,我赶他走!好了你上课吧。”说着校长走出去,关上门,将这依旧数九寒冬的风雪关在了门外,可是老校长几句短短的,看似不经意的话却让我心中甚是温暖。
我捅了一捅炉火,脱下羽绒服,挂在黑板旁的钉子上,刚要讲课,南窗外忽然猛然传来一声“妹妹你大胆地跟我走哇,跟我走……”远去了。我的心又是一紧,透过窗子,看到他顺着墙根走远了。
四
星期三,我在点一个孩子名回答问题时,外面忽然传来大声的一声“到!”
我这才看到他:仍然是那件旧衣服,脑袋趴在窗台上,脸上带着贼嘻嘻的笑,不知道眼睛在看什么。
我想起了昨天的事,就像受了他的侮辱,突然间不知哪来的力气,大声问:“你有事吗?”。
“没事!”依旧似笑非笑。
“走开!”我的声音陡然加大了四倍,学生们都冷不丁打了个机灵,他似乎也觉得我与昨天大不一样,一个文文静静的大姑娘怎么会“狮子吼”?不过他丝毫也没有震惊,还是似笑非笑地说:“有事。”
“滚开!”我知道作为一名人民教师,这两个字实在不应该说出口,但还是喊了出来。
“有事。”还是似笑非笑——不得不承认他比我要“镇定”得多。我叫一个学生去叫校长,他马上跑了——不知又趴哪个班的窗台去了。
星期四,我正在讲课,忽然闻到一股烟味,只见他又在外面,趴在窗户上,右手食指与中指夹着一支烟,吸一口,便从窗缝中吐进来,见我满面怒容的脸,奸笑一下,若无其事地将婶子缩到窗子下,见我不搭理他,便有立起身向窗户缝隙吐烟圈,直到校长到来才灰溜溜三步一回头地走了。
………
五
春意已有了。
我们乘车近6个小时,又回到了这个小村,这个小学校。
整个寒假,我们的宿舍竟然毫发无损。
“今天那个小潘怎么没来捣乱?”晚上放学时,我偶然问校长。
“他被派出所抓走了,寒假这里失了五次火,五个老乡的柴禾垛被点着了,怀疑是他干的,这个浑小子……”校长愤愤地说。
“是吗?有人看见了?”我有些不信,毕竟这是他的家乡,他能搞这样伤天害理的事?
“不仅五个柴禾垛被烧了,当天还有4家被盗了。”年迈的崔主任紧接一句。
“都怀疑是他干的?”小于姐也来了兴趣。
“可不是,被派出所拉走,挨了几顿胖揍,但是就是不承认,没法子,没证据,再说他也不满十八岁,就被放回来了。这崽子,真不让人省心。”崔主任叹气连连。
“不可思议……”我不知怎么却对他关心起来。人这种动物真的有时很奇怪,他连连给我捣乱,我却并不怎么讨厌他,反而对他生出一种难言的怜悯,一种不知名的感情。
“本来一个村住着,按理怎么都应该照顾一下,但这孩子真是不成人!唉!”崔主任说完便沉默了。
六
雪早就化尽了,远处的朝阳农场依然可望。冰冷坚硬的土地正在逐渐解冻。高速公路上依旧跑着各式的车:冲向前方——不论东、南、西、北,对于他们岂不都是前方?!
开学第二天,他果然又来了,还是那身旧棉袄,下身是一条单薄的肥大裤子,脚上的两只老式豆包棉鞋也许就是他奶奶给他做的,只见鞋尖已被踢得露出了棉絮,看着他的样子,我突然想到:他还想上学,他一定还想上学!
于是趁着没课,我走出了教室,他正在蕊姐班窗外,见到我,一个毫无意义的笑,将身子缩下来,有点不敢看我。我把他叫到面前:“你还想上学?”
“谁要哇?”还是那张脸,却充满了凄凉与心酸。
“听说了你的情况,你是个可怜孩子。”我说。
“奶奶病了。”他脸上没有了那种令人讨厌的表情。
“趴窗子能治好你奶奶的病?”我问他。
“在我姑家里。”他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似乎只能用一个词语来形容:麻木!我愈觉他可怜。马老师这时也出来与他谈了很久。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好,派出所的打我也是为了我好。”脸上还是没有表情。最后,他抬起头,说:“老师,我从明天开始……”
他真的能改过吗?这么几句话就能令他改过吗?我凝思着,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消失在了墙角……
第三天,风很大。
“他在干什么呢?这么大风,他大概不会来了吧!”我正在这样想着,就看见了他。失望,无比的失望涌上我心头。哎!如果我的几句话就能劝他改邪规正,那么,他的亲人们都是白痴吗?
他正用一枝干树枝抽那条常带的瘦得皮包骨的黄狗,它不停的叫,却没有跑,只是围着他团团打转。
我的心乱了。
忽然狗不叫了,他走了吗?好奇心使我走到了窗台前,向外望去:他坐在窗前的土堆上,狗在他身边,他轻抚着它的毛。忽然间,他又高高举起树枝,拼命向那条狗抽下去,似乎在发泄着什么。可怜的黄狗眼睛里饱含着泪水,就这样任主人打它。忽而他紧紧抱住黄狗无言的泪流满面……
我的心更乱了。不知所措。孩子们也无心上课了,纷纷将小脑袋排在窗户下向外望……
他走了,带着那条狗。风还是那样大。路上没有一个人,烂柴火满天飞。日头被黑云遮住了。我看见风吹起他的破衣襟,露出他瘦骨嶙嶙的干瘪胸膛。他左手握着那条树枝,右手牵着那条狗,向远方走去……
八
狂风一直吹了三天,第四天停了。这场大风似乎吹走了这世间一切的肮脏,天瓦蓝瓦蓝的,小鸟跳上枝头,艳阳高照。空气中迷漫着旖旎的春的气息,似乎窗外那几颗粗壮的歪脖老柳树的新芽都在呼之欲出。
第四节课是学前班的体育课。
我让孩子们脱下臃肿的大棉袄,带着他们来到操场上,寻找春天。
这个操场没有封闭,本来就是村中原来的第二生产队老乡们上工、打场、开会的一片空场兼堆放柴禾的地方。
他又来了,还是那件衣服,敞着衣襟,脚上却换上了一双崭新的黑布鞋,没带狗。见我们事先准备好的一小筐小足球放在操场边缘,便拿起一个便踢,砰的一声球飞到一个女孩身上,孩子倒地,哇哇大哭,我赶忙扶起她。其他孩子们上来给她拍拍身上的灰土。我回头看,他竟然又拿起一个足球,又要向我们这边踢来。
“咴!把球放这!”他这一举动无疑让我很生气,便用命令的语气对他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