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小事】落叶知疼(散文)
昨晚送姥爷去机场,返程时天空飘起了雨。今晨醒来,雨仍未停,满地落叶铺陈,像是秋天写给大地的信。我蹲在路边,看那些蜷曲的叶子——红的像血,黄的像月光,褐色的像记忆的疤痕。忽然觉得,每一片叶子离开枝头时,树都在疼。就像那年母亲生我和哥哥时,那种撕心裂肺的疼。
那年东北的秋,漫长而萧瑟。大雨倾盆地下,母亲腹痛三天也没能生下我和哥。父亲去了佳木斯公出还没有回来,舍不得花钱的奶奶没有通知姥姥母亲要生产的消息,请来了村里有名的接生婆准备给母亲接生,但鉴于母亲怀的是双胎,再加上母亲难产已经三天,这个老手接生婆也是胆战心惊,因此她对奶奶说:“茉莉这种情况,我还真没有把握,不行还是送医院吧。”
奶奶却稳如泰山地说:“你就大胆地干吧,我相信你,不就生个孩子吗?我生了五个呢,都是在家生的。疼过一阵一使劲就没事了。”奶奶有自己的打算,如果母亲去医院生孩子,住院费最少也得两千元钱。奶奶别说舍不得钱,就当时我家的那种情况,也一时半会拿不出那些钱呀?而请个接生婆在家生,给个两三百块钱的就可以了。
接生婆心里打着鼓,也不敢硬撑着,就撒谎说要回家拿一些接生的东西,她就冒着雨跑着去了姥姥家。姥姥闻听信后急了,大喊着:“人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呀?一切费用我们叶家出!”并不顾奶奶反对让大舅和姥爷拉着一个板车就把母亲送进医院。母亲当天做了剖腹产手术,医生说如果再晚来一会我们母子三人就都没命了。哥和我降生时,脸都是紫的,哥的脚丫都蹬破了皮。母亲因此也落下了病根,即使当时在医院输了血,但回到家坐月子期间营养跟不上,身体一直不是太好。满月后,姥姥把母亲接到家里看,加大了营养,身体才慢慢有所好转。我和哥稍微懂一些事时,姥姥会经常和我俩说起母亲肚子上那条缝了二十一针的伤疤,说母亲生我俩的疼痛。我的名字是姥姥给起的,姥姥说不仅是因为母亲姓叶,而主要的意义也是寓意着叶子离开树,树的疼痛。姥姥有时还会指着树上的叶子说:“你就是树上的叶子,离开树的时候是洒脱的落,而我闺女茉莉疼呀!”
母亲那年在东北的一家私立医院做护士,工资给的还可以。但没有一些福利待遇,也没有产假。母亲怕这份工作没了,在生下我和哥两个多月后就回医院上班了。肚子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好,稍一用力肚子上的伤口都会经常疼,阴雨天气还会痒得厉害。但母亲从没休过一天病假,却一直坚持着。为了家里的日子过得好一些,她还利用业余时间,在家里接了一些缝缝补补的活,帮人牵裤脚、缝补一些衣服,过年时还帮村里人家做新衣服。挣一些钱。填补家用。父亲是家里的老二,大爷那年还在贵州当兵,家里的其他孩子除了三姑在县剧团做演员,其他的都在上学。爷爷在山上做护林员,奶奶在家看我和哥。父亲和母亲就成了家里的主要劳动力,顶梁柱。挣了钱全部交给奶奶统一管理。奶奶是个会过日子的老太太,每月母亲和父亲开的工资,都会如数交给奶奶,交钱的同时还要把工资条一并上交,一点差错都不能有。那几年,我家也实在困难,父亲的一些差旅费、报销的补助、一些稿费,哪怕是一分钱也会交给奶奶。母亲更是自觉把缝补衣服的钱交给奶奶。母亲还有一个小本,每次接的活,挣多少钱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的,交给奶奶时,还会把本子让奶奶看。父亲和母亲只有少许的零花钱。我和哥稍微大一些,记得哪次管奶奶要钱,奶奶也只给我俩一分钱。但还好的是姥姥开了一个饺子馆,我和哥没少去饭馆蹭饺子吃。姥姥也善良,每月都会给我们送一袋面,一桶油或者一小坛子猪板油。
我十岁那年,我们一家来承德了。姥姥千叮咛万嘱咐母亲去了承德,如果想工作就继续干护士工作,别硬撑能。姥姥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她了解母亲是个要强的人,她知道我家的情况,她怕母亲去承德了不顾自己的身体,干重体力活。因为母亲在东北时,就曾几次抱怨说医院的工作没有工厂打零工挣钱多,但都被姥姥吼住了,姥姥说:“也不看看自己啥体格?就凭你自己,就能让老何家变成了富户了吗?”
在东北有姥姥摁着,母亲没有干上自己想干的。来承德后不到一个星期,母亲就去了砸石场干起了苦力,每天一早四点就去工厂搬石头,搬够七车石头,去山坡上抡大锤砸石头一直干到中午。吃过饭,下午筛沙子,跟车扛大包。母亲每天如陀螺般的干,只为了那年大姑考上了大学,需要学杂费。老叔出了意外来承德医院治疗,需要治疗费。母亲不是铁人却胜似铁人,她就如一棵直立的大树,一直那么挺立着撑起了家这个责任。母亲说的最多的话是:“我是家里的二嫂,我有责任让弟妹们过上好日子!我有责任给予他们富裕的生活。我累点苦点不怕,我还年轻。”
母亲以为自己年轻,就能如树一样永远都会撑起一片天。但她哪知道,年轻的树也有枯萎的时候,在母亲不顾自己身体,每天忘我的辛苦劳作下,她的身体严重透支,窗台上摆满了止疼药,跌打损伤的膏药,甘草片以及胃药。我上大二那年,这样一个季节,母亲晕倒在工地上,被工友用木板抬回家里。第二天一早,母亲又悄无声息地去了工地,没过几天母亲就突然离世了。医院给的诊断是:长期超负荷工作,营养不良严重贫血造成各器官衰竭……
母亲走后,窗台上的药瓶落满了灰。我总想起姥姥的话——我们都是树上的叶子,而母亲是那棵默默承受风雨的树。她倒下时,枝干依然挺立,只是叶子再也寻不见归处。
如今,我蹲下身,轻轻拾起一片红叶。叶脉在掌心舒展,像极了母亲腹上那道二十一针的疤痕。雨丝斜斜地织着,把满地黄叶钉在大地上。树在疼,我知道。就像那年母亲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把生命化作我们的春天。
这满地的落叶啊,不是凋零,是母亲撒向人间的、永不褪色的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