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风雪夜来人(散文)
窗外的海面上已经看不见了,只有白茫茫一片。风雪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冻住似的,拼命地敲打着玻璃窗。这样的夜晚,总让我想起半个世纪前的内蒙古草原,另一个风雪夜。
那是1972年的春天,我在兵团小学教书。学校就我一个老师,带着十九个孩子。白天上课,晚上备课,忙得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最发愁的是上数学课,我自己都没正经上过高中,遇到难题,连个请教的人都没有。
所以当听说有考大学的机会时,我又是高兴又是害怕。只剩四个月了,我干脆搬到学校办公室住。那间土坯房夏天热冬天冷,但至少能安安静静地看书。煤油灯下,我对着那些看不懂的公式发愁,常常一坐就到后半夜。
记得那天晚上,我正在做一道三角函数题,怎么都解不出来。已经两点半了,外面的风突然大起来,我起身想去倒水,却听见敲门声。“这样的暴风雪之夜,有谁回来呢?”我想
开门一看,是个蒙古族青年。枣红色的蒙古袍上落满了雪,眉毛上都结着霜。他说他叫巴图格日勒,是牧场值夜的,来避避风雪。
我正为数学题烦心,对他的到来不太欢迎。谁知他在屋里转了一圈,停在我桌前说:“这题要加条辅助线。”
我愣住了。霎那间那个晚上变得很特别。这个陌生的牧马人竟是老三届的毕业生,数理化懂得比谁都多。他讲题很耐心,先讲道理,再举例子。于是我把以前遇到的所有难题,都拎出来一一请教。讲到自由落体时,他拿起我的粉笔头:“你看,不管轻重,同时落地。”粉笔落地的声音很轻,可我忽然就明白了。
天快亮时,他要走了。我把那支英雄钢笔塞给他——那是我救火得的奖励,上面刻着我的名字。他推辞不过,收下就走了。我是想感激他的讲题之恩。
四个月之后,我顺利的考上了厦门大学。数学卷子上,正好有他讲过的那道题;物理卷子上,也是他讲过的自由落体。我高兴极了,想着一定要好好谢谢他。
可等我带着织好的围巾去牧场找他时,却听说他三个月前就死了——也是为了找马群,死在了暴风雪里。人们只找到他的马,马鞍上拴着他的书和那支钢笔。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那个活生生的人,怎么会死了呢?牧马大叔带我去看他的坟。那只是个衣冠冢,在敖包旁边,长满了草。我把围巾埋在旁边,心里还是觉得他一定还活着。
半个世纪余年过去了,我从草原来到海边,从年轻老师变成退休老人,可始终忘不了那个夜晚。半个世纪了,心里的风雪还在呼啸,自从学习了量子力学,懂得了一点量子纠缠和互动,我的心里平静了很多。
今天的暴风雪在窗外肆虐,玻璃窗上,映着我含泪的微笑。
原来,所有的偶然相遇,都是命运精心的安排;所有看似奇迹的瞬间,都藏着这个世界最深的温柔。


